“我發(fā)現(xiàn)圣子了，我發(fā)現(xiàn)圣子了！”喬舒景沿著小道奔向山下，腳下一絆摔了個狗啃泥。
一個頭戴紅色頭巾的男人抓了一把，將他扶起。眼神放光，語氣嚴(yán)肅的問道：“在哪？”
“后山，我摘果子時看到了?！眴淌婢把杆倩卮?。
一群人圍了過來，想要跟他說話，都被男人攔住了?！澳阍趺粗朗鞘プ?？”
喬舒景暗道一聲不好。這時旁邊有人插了話，“殿里不是有畫像?！?p> 畫像？他一個小孩子不可能對這些記得清楚。幾個念頭閃過腦海，喬舒景結(jié)結(jié)巴巴的出聲：“我…我猜的，那孩子穿的可好了?！焙⑼闾煺娴恼Z氣打消了男人的顧慮。
缺衣少食是他們的常態(tài)，看見衣著光鮮的小孩有懷疑是對的。
“帶我們過去?！蹦腥诉诉瑔淌婢暗募绨颍肿穯栆痪?，“她沒發(fā)現(xiàn)你吧？”要是白跑一趟，有他好受的！
“沒有，我爬上樹看到的。她在山洞里，看不見我?！眴淌婢懊靼讓Ψ降囊馑?，順著對方的話說，“這么大的事，我不敢馬虎，一看見就跑下山叫大人了?！?p>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只有男人一個跟喬舒景上了山。倆人伏在洞口的草叢里等了一會，聽見了喝水的聲音。男人當(dāng)即沖進(jìn)山洞，山溪浸濕了他的褲腿，若斯人被他一把拎在手上，又舉出一臂開外。
“圣子可讓我們好找?。 标帨y測的眼神盯著手上掙扎不已的若斯人。
“我不是，我不是！放開我！”若斯人討厭懸浮在空中的感覺，和在水里一樣，不受控制。
“是嗎？”男人手一松，張開五指按在若斯人頭上?！昂煤酶惺茉谒锖粑目鞓罚粫删蜎]這么順暢了?！?p> 喬舒景看著若斯人被抓起，扔下。水花濺在他的腳邊，撲通一聲砸斷了他的理智。他舉起拳頭，咬緊牙關(guān)，沖向男人的后背，卻看見若斯人在招手。他知道那不是在求救，而是在告訴他：不要過來！
若斯人被撈起時，臉色慘白，額頭被溪水里的石頭劃了兩道口子，頭發(fā)里還夾雜著一顆白色的鵝卵石。她的衣服濕透了，裙擺滴滴答答，鞋子甩丟一只。
“去把藤蔓揪下來。”男人指著巖壁命令道。
喬舒景慌了，手指粗的藤條打在身上是會死人的！“會死人的！”他沒有動，怒吼道。
男人看他如此憤怒，調(diào)侃道：“你小子不會看上她了吧。她可當(dāng)不了你的童養(yǎng)媳，我勸你別做白日夢了?！?p> 男人見喬舒景松開了拳頭，繼續(xù)說：“你不要忘了，是神女見死不救，你才成了如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們還放火燒了神女山，砸了祈度殿。你不殺她，她一定會殺了你！”
“不，不會的！”喬舒景朝著男人大喊，后退著腳步，被男人攥著領(lǐng)口撈了回來。男人也來了氣，朝著喬舒景吼：“小崽子，不要以為老子不敢打死你！我妻子死在了洪召，我兒子死在了半路，老子不在乎再多你一條命！”手指逐漸收緊，指縫中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若斯人掙扎著爬起，搬起一塊石頭砸在了男人腳上。疼痛讓男人松了手，蹲在地上捂著腳叫喚。疼痛沒有淹沒男人的理智，反而讓他變得清醒。他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糧食，他需要用圣子換糧食。
一手一個，喬舒景和若斯人被男人拎著后頸，扔到了一群人面前。有光著小腳丫的孩童，也有步履蹣跚的老人，最多的是腳腕粗壯的男人，還有蹲下來攙扶他們的女人。
若斯人靠在女人肩上，看著目之所及的每一個人。他們穿著清一色的灰色衣裳，泛著油光。雜草長在他們的頭頂，風(fēng)一吹就飄到她的臉上。他們的眼神都一樣，不如溪水里的魚兒生動。如果說剛才那個男人讓她心生退意，那此刻來到他們身邊就是她短短人生中做的最正確的決定。
她嘗試開口說話，卻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只能用手指在地上寫：你-們-是-誰，被孩童們一個一個字念了出來。
女人用帶著鄉(xiāng)音的話回應(yīng)她：“我們從洪召來的。餓的實(shí)在不行了，孩子孩子餓死，男人男人發(fā)狂，活不了啦?！?p> 若斯人又寫：為-何-燒-山。
“男人們見不到神女發(fā)了狂。洪召旱了三年，她沒有顯靈。我們到了神女山，她躲著我們。我們敬她愛她，她卻遺棄了洪召，遺棄了她的子民?！?p> 神-女-沒-，若斯人還沒寫完，就被女人推搡在地?！霸趺礇]燒死”“不得好死”“雜種”“牲畜”一個一個字眼砸在若斯人身上。小孩子們撿起石子扔她，用腳踩她。大人們折下一只只楊樹枝遞到他們手上，示范著怎么教訓(xùn)她。她在心里默數(shù)著：一、二、三、二十一、四十九、七十八、一百、一百六十九、一百七十二，停了。
若斯人睜開眼睛時在喬舒景背上，腳上冰冰涼涼。她附在喬舒景耳邊問是不是腳被砍了，喬舒景緊了緊手臂，輕聲回道：“是鏈子。”
若斯人咧了咧嘴角，閉上雙眼，聽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Ｊ稚系逆溩铀鬟^，頸上的鏈子她也帶過，腳上的鏈子她還沒嘗試過呢。
喬舒景湊近后頸試探她的呼吸，被她覺察到：“那個男人就是個騙子，我現(xiàn)在處處都在呼吸。”本是安慰的話，聽進(jìn)喬舒景耳朵里，卻從眼睛里冒了出來，一滴，一滴，順著若斯人的手臂。
若斯人感受著這一顆顆的溫?zé)?，提醒道：“你果然跟他們是一伙的，暗戳戳給我加料啊?！?p> 喬舒景這才止住，告訴若斯人現(xiàn)在的情況：“我們離伊川不遠(yuǎn)了。剛才他們說如果能趁著天黑摸進(jìn)城，就把你殺掉。我擔(dān)心…”
“不用擔(dān)心，他們要是真有十足的把握就不會先去神女山了?！比羲谷朔治龅?，“他們是說給你和我聽的。不用理會?，F(xiàn)在需要考慮的是夏悠然何時會開城門，是看見我時，還是看見我死時。畢竟，他和母上還沒有親生子?！?p> 喬舒景有些不安，他很討厭若斯人張口生，閉口死，好像在談?wù)摻裉斓奶鞖庖粯印Ｋ鼞嵑奕羲谷说膸煾?，把她?dú)自留在神女山，自己跑的不見蹤影?！榜R上天黑了?！彼聪蜻h(yuǎn)方的燈火通明。
牟清站在城墻上，俯視著遠(yuǎn)處的幾處亮光。災(zāi)民來的比預(yù)想中的快，圣子也是。這個孩子雖然才七歲，他卻教無可教了。勤懇是她最大的優(yōu)勢，天賦都位居其次，只可惜慧極必傷。
“城墻上的人聽著！圣子在我們手上！速速開城門！”紅頭巾男人將火把移到若斯人臉邊，沖著城墻上的人喊道。
“壯士且慢！不要傷害圣子！”牟清高亢的聲調(diào)傳進(jìn)若斯人耳中，猶如晴天霹靂。
“各位，各位！天色已晚，大家奔波勞頓，肯定餓了。城墻下已經(jīng)支起了大鍋，備好了糧食，大家先填飽肚子。”
饑腸轆轆的災(zāi)民聽見有吃食一窩蜂的跑向城墻根，紅頭巾男人的叫喊聲只徘徊在若斯人、喬舒景耳邊。
牟清趁機(jī)再次喊話，“都城實(shí)在安置不下各位，大家先在城墻根將就一晚，明日夏家主親自迎各位進(jìn)城。夏家主給大家準(zhǔn)備了御寒的衣裳和被子，一會由我運(yùn)送出城，親自給各位賠禮道歉。各位先吃，先吃啊。”
此起彼伏的“好”淹沒了紅頭巾男人的臟話，男人一腳把喬舒景和他背上的若斯人踹翻在地。他望向城墻上的人，視線交錯，看見對方眉眼彎曲，那是得意。
這糧食來得太容易了，容易到讓他懷疑自己，懷疑自己滅了喬家是不是小題大做，懷疑自己從洪召奔波了一個多月來到伊川值不值得，還懷疑自己牢牢抓在手里的這把鑰匙，到底是圣子還是棄子。
男人發(fā)狂似的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對著城墻上的人咆哮著：“你打發(fā)要飯的啊！快給我開門！我們要進(jìn)城！不然我就殺了她！”男人的大手卡在若斯人纖細(xì)的脖頸上。離她的頭顱和身體分家只有一句話的距離，若斯人不敢喘氣。
“壯士，壯士！圣子可是神女親子，是仰昭的信仰。伊川是仰昭的土地，洪召也是，我們都是仰昭人，是神女的子民，是手足兄弟。伊川的城門永遠(yuǎn)向兄弟敞開，夏家主只是想讓大家先填飽肚子。”牟清言辭懇切，句句肺腑，令城墻下的災(zāi)民為之動容，唯獨(dú)沒有讓紅頭巾男人滿意。
“好的，兄弟，那我們就來做個交易，看看咱們仰昭的信仰在夏家主那里值多少！”牟清和紅頭巾男人都在試探?！笆菐状蛹Z食？幾身棉衣？還是幾床棉被？又或者你嘴里永遠(yuǎn)向我們敞開的伊川城門？”
男人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我要跟夏家主面談。你，做不了主，趕緊給我滾蛋！”
牟清仔細(xì)捋了捋男人說過的話，企圖能找出里面的漏洞，可是他失算了。這個男人根本不在乎溫飽，他攥著圣子就是攥著和夏家談判的籌碼，他要的是伊川！
夏悠然聽完報(bào)信，把茶杯砸到信使腳邊。心想這個該死的流民，倒是野心不小。他有心接濟(jì)，還安置他們，沒人承他的情不說，還要打他的臉。牟清也是個廢物，被一群手無寸鐵的流民逼到這個份上，還有臉找他擦屁股。還好他提前安排了。“告訴牟清，再周旋半個時辰?！?p> “是?！毙攀箯?fù)述了夏悠然的話，牟清的臉色千變?nèi)f變。這半個時辰他守了，他倒是要看看，這數(shù)以萬計(jì)的災(zāi)民他夏悠然要怎么談！轉(zhuǎn)頭又對紅頭巾男人笑臉相迎：“壯士，夏家主已經(jīng)下令讓城里的居民騰房子了，你再等等，夏家主處理好就來見你。”
紅頭巾男人聽著鑼聲越走越遠(yuǎn)，心下大喜，又不相信牟清的嘴，“給個準(zhǔn)信，什么時候?！?p> “兩個時辰，壯士。城內(nèi)的人比咱們?nèi)酥欢嗖簧?，你多?dān)待?！?p> “一個時辰！”
“一個半時辰?！?p> “就一個時辰！”
敲定時間，牟清松了一口氣，紅頭巾男人也松了一口氣。
九月的天氣漸涼，災(zāi)民們圍著幾十口大鍋烤火，說著進(jìn)城以后的生活。米香四溢，吞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有小孩子結(jié)伴去遠(yuǎn)處折了樹枝，小心翼翼的沿著鍋沿順下去，抽出來掰成幾根，一起分享著米湯的香甜。
紅頭巾的男人聽著一陣陣歡聲笑語，唱起了信天游，悠長的尾音在伊川上空回蕩，久久不息。
嘭，一個。嘭，又一個。一，二，三，抽動著的身體，在地上停留了三個數(shù)。
漆黑的大鍋里，米湯宛若明月皎潔，還飄散著香氣。人影隨著火星炸開，空中燃放起了煙花。那艷麗的顏色相互交融著，它們落在彼此的身上，落在聳立的城墻上，落在一望無垠的夜幕里，落在若斯人灼熱空洞的眼睛里，墜落到了地上。
啊-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