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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文集

(23)

石中火文集 天涯石中火 1272 2018-06-01 07:22:47

  舒薇望著三哥消失的那段花徑。

  “他唱得真好……可惜一句也聽不懂?!?p>  我翻譯給她。

  “這歌詞很傷感啊,他干么偏要唱一首講失戀的歌呢?”

  “你因為人家是老頭子,就不準人家失戀了么?”我笑著說,“這是非常出名的一支布依民歌,男女老幼,人人都會唱?!?p>  她微笑著看了我一眼。

  “你也會嗎?你不是號稱布依人,布依風(fēng)俗樣樣精通的?”

  我不答言,揀起順風(fēng)吹落到石欄桿上的一片樹葉。那樹葉長長扁扁,一頭尖,很象我們渡河曾坐過的那條獨木舟。我用指尖輕捏住兩頭,橫放在唇間,調(diào)勻呼吸,吹起那支三哥剛才唱過,而我從小就聽熟唱慣了的歌調(diào)。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發(fā)覺,這支曾經(jīng)被我認為十分老土的山歌竟是這樣的動人——

  風(fēng)吹木葉對對梭,送哥送到對門坡……

  我很久很久不曾吹過木葉了,起先有些生澀,慢慢尋找感覺。

  每片樹葉都獨一無二,每片樹葉吹出的調(diào)兒也都獨一無二。就象……每一次戀愛,和每一種愛情。

  這一片,尤其薄,尤其脆,吹時不得不多加小心;葉面又長滿細針樣的絨毛,剛吹一會兒嘴唇就割得火辣辣的痛。偏偏它的音色卻美得出奇,美得不可思議。高處高,低處低,高處悠游于九天,低處跌落于九泉。有時如此艱難,象在峭壁上攀爬,就那么細若游絲的一根線牽著你,吊著你,可頂上有風(fēng)光無限,讓你拼了殘生也要登上去,哪怕它已被一刀斬斷,只要還沒有落到地面,只要還沒有粉身碎骨,也要抓著空氣拼命往上攀……

  就那么不可理喻。就那么心醉神癡,消魂蕩魄。不愿停歇,不忍放手——

  今日隔了一張紙,明日隔了萬重坡……

  我望著遠處的神水河,半邊山,一聲,一聲的吹啊吹。

  母親教我唱的歌,父親教我吹的葉。

  他們沒隔著那張紙,他們攀上了那座崖。但家鄉(xiāng)已在萬重坡外。

  神水河浮動的霞光暗淡了,半邊山和它周圍的群山,正在被逐漸蒼茫的暮色消去輪廓。

  陳新頭一個拍巴掌叫好,說一片樹葉也能當樂器真是開了眼界——不,開了耳界,那音色簡直就可以和他家鄉(xiāng)出產(chǎn)的笛子聲媲美。

  兩個布依女人也驚嘆:客家人居然能把木葉吹得這樣嫻熟,就連她們村里“浪哨”的年輕小伙也難找出幾個的。

  唯獨舒薇沒有稱贊,她遞過來一張紙巾。

  “你出血了?!?p>  我愕然的望著她,接過紙巾,輕輕在唇上按了按。果然,兩道血斑印在雪白的紙巾上,樹葉的絨毛劃破了嘴唇。被暫時麻醉了的痛感火燒火燎的發(fā)作起來。

  我抬起頭,又望了她一眼,這一回正巧碰上她的目光。我微微一愣,她已經(jīng)看向別處。

  那一瞬間的感覺如此奇異,象那支山歌的尾音未曾去遠,又從水面反彈,跳向半空打了個回旋。

  我輕輕捏了捏貼胸的古錢。

  “喜歡木葉的聲音嗎?”

  “喜歡?!鳖D了頓,她又說,“你吹得真好。”

  “是葉子好。”

  她笑了。晚霞襯著她的臉,白蓮變成了紅蓮。她側(cè)對我坐著,手肘支著石墩,十根手指交疊托腮,眼睛埋在高坡下的水中。她用指尖輕叩臉頰,輕聲哼唱起這支三哥唱過,我吹過,深情卻又凄涼的布依族人的情歌。

  最后一抹返照的晚霞從半邊山頂消去,也從她的臉上消去,隨之投來的群山的陰影,將小資女人的臉龐,同她用回憶般的目光凝視著的神水河一并籠罩。

  我把那片讓我流血的,形似小船的樹葉,依舊放回到石欄桿上。當我等一會兒再去看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是風(fēng)又將它吹走了吧,我略感惆悵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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