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馬突然減慢下來,并沒有遇上任何意外或預兆,它急促沉重的喘息,步履蹣跚,打著晃兒,最后猛的停頓,先是前腿慢慢跪倒,接著整個兒就坍塌倒伏,把我們一齊摜落下地。幸虧靠馬身作緩沖,我們沒有摔傷,掙扎半天卻站不起來——全身都被顛簸得酸麻了僵硬了,只能互相依靠著坐起。
“它這是怎么了?”舒薇驚慌失措的問我,她不明白剛才還勁頭十足的馬怎么突然間就會倒下的。
白馬碩大的身軀橫倒在地上的草叢中,竟是一座小山,它的喘息變得緩慢微弱,象臨終的人,四肢偶爾抽動,肚腹處輕微的、不規(guī)則的起伏著。
我明白了,剛才是它的回光返照,它已把最后一點勁力耗盡,它快要死了。
我如實告訴舒薇,她不相信,認為它只不過是累壞了,休息過一夜,飲過水喂過食就會恢復的,她用手按摩馬脖子,搓揉它的臉頰和下巴,以為那樣就能幫它好轉(zhuǎn)。然而馬并沒有因為舒薇的善意得到挽救,它的呼吸快要聽不見,眼神也將近僵硬,她終于信了我的話,放棄了努力,大眼睛里又一次蒙上了淚水。
“它是為救我們……它不肯停下來休息,它怕那些壞蛋再追上來……”她喃喃的說著,聲音差不多是哽咽的了。
當舒薇做著那些徒勞的事情的時候我沒有幫手,只默默的坐在她旁邊看。
神經(jīng)從亢奮緊張中舒緩,頭腦慢慢清明,激動的情緒,也被眼前突發(fā)的死亡事故平抑了。
我悲哀的看著這匹白馬。我回想起白天,十個鐘頭以前,它和它的棗紅色同伴馱著我們?nèi)齻€人前去鎮(zhèn)山村,那時它不過在做一件日常的工作,替它的主人賺錢。那是一段多平常的旅途。然而,生命的路標被撥動,在那個三岔路口,陳新拔掉了草標,馬和人一道走進不該走進的禁區(qū),從此平常的旅途宣告結束。馬迷了路,最終喪了命,人被抓的被抓,失散的失散,逃上荒山的逃上荒山。
怪不得它們驚慌失措,丟下我們逃跑,畜牲總比人要靈敏,它們必定先感覺到這邊發(fā)生了某種不尋常的異變,它們怕的要死,拼命想找路離開。白馬的筋疲力盡,恐怕并不象舒薇以為的,單是因為馱我們跑了這些路程,如果我沒有猜錯,在遇見我們之前,整整一天,也許它們始終就在深山里東跑西竄,從竹林,又跑到墳山,途中甚至沒有進過飲食——看看它干裂的嘴唇,癟塌的肚腹就知道,滿山都是草,滿河都是水,可它竟恐懼得連吃和喝都顧不上了!是什么讓馬如此恐懼,使我們被神兵般瘋狂的村民追擊,和在荒墳野外威脅兩頭畜生的,是同一件事嗎?它是什么?
我抬頭看來路深暗的密林,一朵紅色的焰火剛剛從密林的盡頭升起,被茂盛的枝葉遮擋,只能看見許多分離的,不斷墜落的火星。
世界上再沒有比夜空里的焰花生命更短暫的花朵了。下寨的狂歡看來已接近尾聲,焰火已經(jīng)很稀疏,林子深了,隔的遠了,只有升得很高的一兩朵才照得到這里來。幾乎覺不出有聲音,旋起,又旋滅。
我又低下頭去看馬,那些火星正在碩大的馬眼里閃耀著。
它活活把自己累死,餓死,渴死,嚇死了,但它卻救出了我們兩個人。碰得那樣巧,它好象就知道我們會被村里人追逐,會逃到此地,專意趕來營救似的。我毫不懷疑它的同伴,另一位忠于職責的好朋友也救出了三哥和布杰,但愿它不曾遭到和這同樣的命運……
我悲傷的注視著這頭臨終的畜牲。我又想起那兩個下寨的女人來。鄉(xiāng)下人家,買一匹大牲口是不易的,白馬的主人,就是那個不肯讓價,說讓價太兇她的男人會打她的那一個。她還不知道她的馬已經(jīng)死了,她一整天都沒能等到它回來,她怎么向她的男人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