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寂靜的村子里突然傳來吱——悠,吱——悠的開門聲,緊接著就有人的腳步踏響在石板道上。我們慌忙伏下身,探頭朝窗外看,月光把那些密密匝匝的石板屋和吊腳樓,以及在它們之間縱橫交錯的街巷照得纖毫畢現(xiàn),門窗一一的開了,許多人陸續(xù)走到街巷里來。
難道他們又要有行動了?或者,竟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們大氣不敢出,緊張的觀察了一陣之后又覺得不象,因為那些人們都穿著日常衣服,月光下一色的灰白;行動也都十分的散漫,各行其事,無組織,無紀律。有人站在家門口伸腰舒腿打呵欠,有人在家附近來回散步,有人手里拿一根笤帚掃地,有人端著一盆水潑灑庭院,有人挑著空桶向水井走去……
“他們在干嘛?”
“不知道,他們好象是……起床了?!?p> 假如把頭上的月亮換成太陽,這正是一幅山村的晨景:晨曦微露,旭日東升,長夜睡醒的人們開始又一日辛勞的生涯。但是太陽還沉在另一個世界,此間唯有太陰星從那個追隨它的云洞之中射下光明。夜仍深沉,可鎮(zhèn)山村人卻已象在日頭里一樣的行動起來。但是,當兩個鄰人在路上相遇、彼此打起了招呼時,這幅山村晨景終于展現(xiàn)出了它鬼怪的真相——
“曬太陽!”一個說。
“曬太陽!”另一個說。
從南到北,從西到東,全村各處都喊起了“曬太陽”“曬太陽”,仿佛雞鳴一聲,引來百家雞啼,此起彼伏,好不熱鬧?!皶裉枴?,“曬太陽!”
“他們又在夢游了,”我對舒薇耳語,“要么就是月光太強,讓他們誤以為天亮了?!?p> “是誤以為嗎……也許,對他們而言,天真的已經(jīng)亮了呢……”強烈的月光把舒薇的臉照得象一尊大理石雕,透明而冰冷:“你知道古埃及法老陵墓的壁畫嗎?”
“法老陵墓的壁畫?”
“那些壁畫,畫的是陰間的事。在那里也有天空大地,那里也有人,象陽世的人們一樣生活,耕種,狩獵,吃飯,睡覺,一切都和在陽世一樣。只有一件事不同,天空中照耀他們的,不是太陽,而是月亮……在埃及,還有從前許多古老的地方,月亮,總是被認為是陰世的太陽的……”
“陰世的太陽!”
我從頭冷到腳心,十萬只冰蟲子又在遍體亂爬,他們不是夢游,他們是醒著在曬太陽,曬“陰世的太陽”!小資女人的想象力啊!可越看越象,越想越象,不是嗎,這鎮(zhèn)山村不是很象一座法老的陵墓嗎:掏空大地作墓室,濃霧和雨云砌成墓壁和穹頂,又開出一眼活動的天窗引下九天上的月光——陰世的太陽。陰世的天亮了,浮雕人形從壁畫上走下來,開始在一天太陽的照耀下起作勞息……他們冷漠的打招呼:“曬太陽!”“曬太陽!”男人挑水,用銹蝕的柴刀劈柴,把犁鏵套在耕牛身上。女人灑掃庭院,用小泥爐子生火,爐口冒出綠色的火焰,濃烈的黃煙彌街漫巷。小孩子跑來跑去的扔石頭,唱歌謠,老人倚門跨坐一條小板凳搓麻繩磨菜刀,菜刀也生了銹,磨刀聲又鈍又銼。一切的行動都充滿鬼氣,一切的聲音都象地下泉流的嗚咽。人們的面目皆是模糊,月光下不過是一團團青影。
他們裝什么神弄什么鬼?
難道他們在表演一場死后的生活給我們看嗎?假若這就是他們在黃泉之下的生活,那和在地上的也無多大區(qū)別,一定還比不上幾百里外的省城和這深山古村的區(qū)別更大……從樓下這條街上傳來動靜,鄰居也都起了身,看不見人,只有幽泉般的說話聲,和被月光投下的影子偶爾從樓墻拐彎處的地面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