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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霜

第八十章 心悅君兮

衛(wèi)霜 浮世游樂 10144 2024-07-12 01:54:04

  人和其它動物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尤其是在一些緊急情況下,本能的反應幾乎毫無差別。當遇到威脅時的第一原則就是保護自己,以此為前提衍生出的處理辦法無非兩種:消除威脅、逃避威脅。而這兩種辦法的對向不僅僅只能對于產(chǎn)生威脅的一方。

  比如看到只小蟲,許多人的做法要么是直接無視,要么是一腳踩死,因為它太小了,小到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威脅,頂多讓人看著惡心罷了。

  若是放大一些,遇到一條蛇,或者居于鬧市遇見瘋狗狂吠呢?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逃跑,這本是很顯然的答案,可是為什么,明明這個威脅也不是很大?若奮起一搏,大概率還是能將其殺死,自身受點小傷。問題就在這里——“受點小傷”。這就違反了“保護自己”的原則,相比之下,逃跑得到的結(jié)果是脫離危險,并且毫發(fā)無傷,更加有利,若將肉身付之這等“小事”而受傷,有些得不償失吧?

  逃跑這種選擇適用范圍很大,從比自己弱小的,到比自己強大的,大多數(shù)情況都是逃跑。那么如果碰到巨大的威脅呢?大到一點反抗的余地都沒有,自己變成了前面提到的那只小蟲,又將如何?一般得到的回答無非是逃跑,或者有性情剛直之輩則說反正一死,不如放手一搏,指不定會柳暗花明。

  別忘了那個原則——保護自己。相比于逃跑,放手一搏的做法顯然很蠢,因為一定會喪命,且對其不會有任何損害。如小兔遇虎于山林,或平人路逢車駕狂奔,思維定是知道要設法躲開,可身體卻定在原地,嚇得寸步難行。這也算本能嗎?合理的解釋是,這是在祈求捕食者還沒有注意到自己,當然遇車駕還是希望對方快些看到的。

  或有聽說兔子搏獅以脫困,這其實是第二種情況,獅子更想毫發(fā)無損地吃到兔子,連被揣一腳的傷害都不想有?;虿妒痴叩耐{當真大到令獵物毫無辦法,那么搏擊的選擇就是送死,此時的捕食者掌握絕對的主動權(quán),安危只在捕食者的眼力,那視靜視動哪種更敏銳呢?或許說自然視靜,可看得真切。非也,視靜看得真切沒錯,前提是“看到”,常居家中定會有這種經(jīng)歷:尋物不得,百般無奈下發(fā)現(xiàn)原來就在柜上眼前。那若是有小蟲從眼前掠過,則會立刻警覺,所以視動更為敏銳,對于捕食者來說,看到就足夠了。

  所以此時想在捕食者口中脫險,正確的反應反而是不動,不只是寄希望于捕食者的疏忽,而且保證自身至少不會因為移動而被注意。

  以上諸言,紛繁冗長,卻在千年萬年之間刻進了萬靈神魂,只銷一瞬便可做出選擇。

  不過總有需要對抗本能的時候。

  格馨此刻被察覺,百門宗弟子會陸續(xù)前來,多是筑基、結(jié)丹境界,與她修為相仿,一旦合圍定是沒有生路的。她心下要逃,可迅速醒悟,自己若是跑了,雖說能利用南越山林復雜脫離險境,但是也相當于承認自己對付不了百門宗。

  說句實話,哪怕是萬暮白在此也沒自信在眾人圍攻中全身而退!

  那么就算可以甩開追兵,自己的目的卻是再無機會了。且她立刻想起來,自己此時扮成萬暮白的樣子,當初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可以對百門宗眾人有震懾作用,既然如此更加不能跑了!

  只是要從恐懼中驚醒是很難的,格馨心下一橫,腦袋往前用力一頓,沖向了那名弟子。一步踏出,心中恐怖減了大半,登時便抬掌拍向他。

  格馨修為定不算是有多高深的,然在武技上卻精熟,尤其經(jīng)過萬暮白悉心調(diào)教,很深奧的境界尚不能及,渡河、連環(huán)的功夫甚是扎實,還沒幾個回合,加之毒藥影響,那弟子被她抓住個空子封住雙手,“哼!”一聲低喝,心意相合之下竟打出龍吟勁,氣力齊發(fā),過肘如刀,打碎了喉管。

  格馨將那弟子一推,接力后退,順勢挺劍舞花,道道兵氣似黃蜂切葉般的鋒利,追來弟子不敢輕舉妄動,紛紛閃躲。

  雙方相隔一段距離,加之夜色朦朧,格馨還化了裝,百門宗眾人盡皆驚愕,尤其是凌霄宮的門人,知曉凌霄攬勝的威力,且不提神魂動搖,光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掌,萬暮白如何又安然無恙的?

  格馨抬劍上指,倒有凌云壯志,仗著萬暮白“上身”的氣魄一人攔住一眾高手,開始心下驚慌,此時卻竟有拼殺之意,可是心里清楚自己幾斤幾兩,還得盡快脫身為妙。她以劍遮眼,暗調(diào)步態(tài),飛身遁走。

  百門宗弟子大多松了口氣,一邊警戒,一邊查看情況,卻得到個守衛(wèi)弟子及其傷員全部被殺的結(jié)果,傷者皆是睡夢中被割喉,守衛(wèi)弟子的強勢都在暗處一擊斃命,眾人心驚,猶豫著是否要追。

  回報的弟子說明情況,為首的卻坐不住了,來到現(xiàn)場只掃了一眼便下令:“追!留下半數(shù)人等,剩下全部去追。”眾問為何,答道,“若真是萬暮白,殺我元嬰高手,又殺一眾傷員,被發(fā)現(xiàn)時難道還怕我等嗎?可別忘了絕龍嶺一戰(zhàn)!”

  眾人醒悟,那絕龍嶺上,萬暮白和衛(wèi)霜面對百門宗一眾高手竟殺個血流成河,中層皆負傷,下層幾乎死絕,又怎會怕他們這些人?不管是暗殺還是觸之即走,都在說明對方實力不濟,定不是萬暮白,就算是,也一定身受重傷不能全力。

  “誰說我怕了?來呀!”樹影婆娑,格馨隱在其中,特意控制聲音發(fā)悶,加之百門宗弟子被驚著,也沒被發(fā)現(xiàn)端倪。

  眾弟子欲上前劫殺,格馨橫劍身前,“?!钡囊宦暎瑒棾銮?。

  “當心,他要拔劍!”不知哪個血氣方剛的弟子,顧不上是真是假,就要趁著拔劍那瞬間試圖攔截。

  格馨的劍法自然不夠的,當即放棄,與那弟子對了一掌,借勢往后遁走。

  那弟子尚有些迷惑,似想不明白自己如何還活著一樣。那一掌勁力端是完整,卻不足在修為,對他稍有振動,然不足以有威脅。

  格馨將劍收回,乾坤劍法她才學完了繁多招式,尚未精進,甚至還不如逍遙散手。萬暮白曾與她說過逍遙散手脫胎于乾坤劍法,二者相通之處亦是有所印證,但乾坤劍法對她而言還是太難了些,招式繁多還在其次,每一招之拆解、攻守、進退、斷續(xù)等皆有各自變化,她悟性不算很高,甚是為難。

  萬暮白也沒因此為難,當初對乾坤劍法化裁有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刪繁就簡,逍遙散手并不走精妙的路子,更多在于直來直去、返璞歸真,甚至將三十六式再精煉成六式之后,連個具體的招法都沒有,全然是心法。

  更為玄妙之處在于,就算真有人得了逍遙散手的拳譜,也難領悟其中心法,就算領悟其中心法,沒有另一個精于此道的同修也無法印證。甚則,渡河、連環(huán)、龍吟、點妝四式任舊有跡可循,聽雷只能在長期打磨中找到靈感,心流更是心法中的心法,不可言說,按萬暮白的說法,不在死生之地,逼不出心流境界,他自己也僅有一次。

  格馨情急之下連出三掌暫時逼停追來的弟子,趁著空隙震開背后布包,鑌鐵棍橫掃而過。當有一劍手刺來,格馨挺棍直戳。

  “白癡!”兩相交接,長劍立即彎曲,格馨突然加力崩斷劍脊,后手又至,照著腦袋打來,似打碎個雞蛋樣的。

  未等格馨有所歇息,忽覺身側(cè)火熱烘烤,一瞟令她花容失色——一條火龍朝她撲來!

  格馨飛身往樹頂,火龍緊隨其后,所過之處留下一片焦土。她立時心驚,自己修為尚弱,兵氣還不足以脫離兵刃,遇著靈修毫無還手之力,尤其還是比自己強大的。

  格馨越出樹頂,正有兩名弟子劫殺,立刻縮身落下,二人初見未成,要再下手,格馨晃膀已至,用肩一靠,似撞著座大山,倒飛而出,落入火龍口中。

  剩下一人拳掌要打,格馨接手游身,順著胳膊化掌為刀,忽又變爪,那弟子翻身欲擰脫,誰知格馨后手不松,前手收回砸向肘窩,端的是自己將自己胳膊扭了。

  格馨趁機擒住后頸,五指似刀子般往肉里剜,將那弟子擋在身前,她不信百門宗真的能狠心連門下弟子都不管!

  然而,不由得她不信,火龍到了眼前,正是要連二人一起吞沒,格馨罵了一聲,將那弟子往前一推,自己向后躲避,仍被火氣沖著,摔落地面。

  身上貼著地表濕土,格馨瘙癢難耐,忍著灼痛握緊了鑌鐵棍。百門宗弟子圍上來,為首一人問道:“你究竟是誰?”

  格馨心中凜凜,嘴上仍不服輸:“我是你爺爺!”背劍出鞘繞樹要走,再度被圍上。

  兩名弟子擒住她雙臂,押到為首那人面前。

  格馨掙扎著,忽覺肩上一松,登時又要跑,眼前幾乎是擦著睫毛飛過一點銀光,驚得心跳都停了幾息,靠著樹干內(nèi)心慌亂不已,不知所措,只好運兵氣護身,也不是想到了什么法子,而是她除了這么做不知道該如何。

  而為首的弟子腿上一軟,屈膝跪了下來,再要起竟是不能了。

  樹頂窸窣,掉下六七個人來,一看皆是百門宗的服飾,無了氣息,身上并沒有大的傷口,只有眉心一點紅,面目自然,應該是一瞬間就被殺了。

  別說格馨了,百門宗眾人都各自以樹為掩體警戒起來。

  “哪里來的朋友,我等是神州百門宗,可否出來一見?”

  回答他的,是一聲機括彈響,那弟子頓覺不妙,側(cè)身閃過,一支弩箭穿樹而過,位置當當是他剛才咽喉處。

  “追!”為首弟子一聲令下,朝著機括聲處沖去,既然對方用暗器,最安全的便是位置暴露時。

  百門宗沖上樹枝,只找著個弩機并未見人,還沒等看清那弩機結(jié)構(gòu),四周機括再響,釘穿了數(shù)名弟子,為首弟子剛要調(diào)動修為,就有道銀光自風府穿出印堂結(jié)果了他性命。

  四周霎時安靜下來,好似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仿佛千百年向來如此,只有格馨驚魂未定,她的氣息從來沒有這么輕過,盡量將自己隱入陰影中,想象自己已經(jīng)在這里坐了百十年融入樹木,烏鴉嘶啞,嚇得她渾身一顫,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立刻搜刮起周圍弟子身上的丹藥。

  林子深處又傳來聲響,格馨橫劍攔在身前,雖然被確定了不是萬暮白,她卻不想自己承認。樹影里奔出個窄袖小衣的劍手,身后錯雜跟著群人,似是有什么特定的站位講究,看著不是百門宗服飾。

  格馨借著月光瞥了眼對方的劍,上頭膩住了層血漿,心中更是疑惑,如果剛才出手的那個高手殺了百門宗眾人后就離開了,現(xiàn)在出來的這群人又怎么說?之前的高手用的是暗器,這群人怎么看也不是用暗器的樣子,他們是一路的嗎?

  格馨不敢放松警惕,若又是群虎豹豺狼呢?

  “你究竟是誰?”劍手問道。

  格馨暗暗翻了個白眼,怎么動不動就有人問這個問題。

  “你管我是誰!”

  劍手眉頭一皺,沒想到碰到個刺頭,掃視一圈周圍的尸首問道:“他們是怎么死的?”

  “我殺的?!?p>  “胡說!你一筑基修為,怎么殺得了所有人?”劍手顯而易見地警惕起來,挺劍相逼。

  格馨接劍拆招,雙方皆是試探,四五招之后那劍手跳開驚異道:“你怎么會乾坤劍法?”

  格馨覺得怪異,轉(zhuǎn)而又醒悟,既然徐長卿就是那叛出乾坤衛(wèi)的萬暮白,教她的自然就是乾坤劍法了。不過乾坤劍法聽過的人不少,真正見過的卻不多,眼前此人能通過一兩招看出來,定不簡單,只是還不能全然信他。

  “我自己學的?!?p>  “不可能!”劍手再次抬劍,“你究竟是從哪學的?”

  “你們到底是誰?”格馨反問。

  那劍手與邊上另一人交談一番,收劍行禮道:“屬下挽霜衛(wèi)嶺南分部孫絡,奉統(tǒng)領飛鴿傳書之命,已將入南越百門宗弟子盡皆鏟除不留活口?!?p>  格馨一聽,立即揭了面罩,急急說道:“快去救長卿!”一口氣松下,格馨突然神魂動搖,倒了下去。

  再度醒來,格馨只覺得渾身酸痛,甚是難受,又使不出一點勁,憑感受似在移動。又不知過了多久,她能睜開眼,一看竟在萬暮白背上。

  “先生,您怎么……”格馨聲音沙啞,好生口燥。

  萬暮白遞來根草根道:“嚼。”

  格馨伸嘴接住,咬破表皮一股奇怪的味道充斥口腔,好不習慣,可又想到萬暮白,忍著不吐出來,慢慢咀嚼著。當最開始的不適過去,逐漸習慣了這種味道,她才發(fā)現(xiàn)這草根津液充盈,口中似久旱逢甘霖,舒暢許多,默不作聲地嚼了一段路,直到草根沒了味道,才說:“先生,嚼完了?!?p>  萬暮白又遞了根:“別急,還有?!?p>  格馨試著動了動身子,覺得有點勁了,說道:“先生您怎么背著我,您的傷怎么樣了?孫絡他們呢?他們把我?guī)Щ厝サ???p>  “是。他們把你送回來我就讓他們回去了。”

  “那怎么行!先生您的傷……”

  “無事,肉身完好,只是點內(nèi)傷罷了?!?p>  格馨挪著胳膊要去取丹藥:“先生我這里有丹藥,您趕緊看看有沒有用處?”

  “能動了?”

  “嗯?!?p>  萬暮白慢慢將她放下,摻著格馨一步一步地嘗試。格馨還是不忘丹藥,從懷里倒出雜七雜八的各種大小丹藥,又想到一眾高手應該都喪命在孫絡他們手上,且許多是靈修,身上的丹藥肯定更好,立即問:“孫絡他們有搜出來嗎?”

  萬暮白看著格馨胡亂抓著一把藥丸,沉默著不接:“你自己收著吧。受苦了……”

  格馨甚是心急,追問道:“先生您的傷到底怎么樣了?”

  “沒事?!?p>  格馨忽然覺得,萬暮白對她似有小怨,卻說不出在哪。

  “先生您怎么了?是不是還是傷著了?”

  格馨正要去看,萬暮白甩袖冷哼一聲:“不用。”

  “先生怎么了?我哪兒惹您生氣了您直說吧,這樣奇奇怪怪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萬暮白瞥了她一眼,冷言說道:“不敢,我怎么敢對你生氣呢?你出風頭了,出大風頭!一個人去追百門宗從筑基到金丹修為不等幾十人,你大大有出息!”

  格馨想解釋一番,又被萬暮白塞了回去:“你追著一群人給我出氣,可真是厲害,我可比不過你!”

  “先生我只是太擔心您,想著那些人身上一定有上好的傷藥……”

  “呵,是啊,上好的傷藥,就為了這些勞什子準備把命丟了,你還真是機靈?!比f暮白話鋒一轉(zhuǎn),“要不是孫絡他們及時趕到,你還能只是受點小傷嗎?如果你出事了怎么辦?你讓我怎么辦?”

  格馨低頭不語,因為她想不出來如何回答,能感受到萬暮白熾熱的目光,可是她不敢抬頭,不敢去面對他是怎么一副面孔。

  “先生……我又不會醫(yī)術,南越他們既然答應救你,那我光留在那里擔心又有什么用?我只能……”

  “只能什么?”萬暮白雙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只能去給我出氣?只能說服自己不是一無是處嗎?格馨,我不需要你去做什么,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就夠了?!?p>  格馨內(nèi)心五味雜陳,一面因萬暮白關心她的安危,又想到他竟不指望她能有多大成就,總覺得心里不舒坦。萬暮白不知那晚兇險,格馨被他碰著的地方燒傷未愈,灼灼地蜇人,卻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身上的火邪,還是心里燃起的一股業(yè)火。

  “先生,我知錯了……今后定不會這般莽撞,讓您白白擔心。”格馨這才抬頭,順手搭上萬暮白的小臂,應手一顫。

  萬暮白被她一碰立刻抽手,一下震動,內(nèi)里翻覆,渾身如刀剮火燎、蟲蟄蟻噬,耳邊雷鳴陣陣,響得頭暈目眩。萬暮白下意識去調(diào)息,反而愈發(fā)嚴重了,霎時間天旋地轉(zhuǎn),口鼻呲出一團血。

  格馨一下慌了神,欲上前查看,萬暮白反急急后退:“別碰我!”

  格馨粗掃一眼,見萬暮白手心泛紅如蜜桃,臂膀蒼白如鹽,整個人渾渾噩噩,迷蒙困頓不知天地,忙去侯他氣脈,指上竟無起搏。格馨只當自己情急之下未觸及正位,再去細摸,依舊空空如也,頓時腦中嗡鳴,不知所以。

  格馨心里一沉,莫說修煉之人,就是平人氣脈也會隨安危病厄有變化起伏,哪有活生生的人氣脈全無的?可萬暮白就是如此,又想到他如今像蟬翼般碰不得,格馨免不得往最壞的方面聯(lián)想,立即淚如泉涌。

  “先生,您究竟怎么了?”格馨眼眸含珠,哀求著萬暮白。

  萬暮白一面氣息逆亂,一面又被格馨如此心神動搖,倉促之下只得說道:“受了些內(nèi)傷,未傷著根基,沒事,還有許多事要做,快走吧?!?p>  格馨飛身跪在萬暮白身前攔住他,拽住了他的衣角。

  萬暮白心里五味雜陳,略帶慍怒地說道:“我還要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我只不過受了些內(nèi)傷,并無大礙,你為何就是抓著不放?”

  格馨也悲從中來,質(zhì)問道:“先生您怎么讓我相信呢?您脈象全無,面色又這般不堪,怎么能沒事?”

  “格馨,我就算一樁樁一件件細細告訴你又如何?你除了憑空擔憂,又能如何?”萬暮白拽回衣角,犟著離開。

  “可是我只有你了!”格馨埋首喊道,“徐長卿,我只剩你了!我什么都沒有了!”

  萬暮白心中一痛,竟再挪不動半步,內(nèi)里陰火似毒蛇般鉆進清虛之境,令他心神躁動不已,轉(zhuǎn)身看去,一時分不清眼前究竟是誰了。

  萬暮白上前兩步,扶起格馨,柔聲安慰道:“我們?nèi)ワL雷城,療傷?!备褴斑@才緩緩起身。

  然而,格馨的心倒是定下來了,萬暮白卻心亂了。出了南越地界,二人先找了店家休憩一日。萬暮白怎么都睡不著,趁著夜未盡深,問店家要了桌酒菜自斟自飲。

  他心里亂得很,從格馨那句“我只有你了”開始,心中就回蕩著千言萬語,想說又說不出口的,想聽卻聽不真切的,想記住卻怎都記不住,想忘卻竟紛紛揚揚被風刮起來的……總連不成一個整句。

  萬暮白幾杯熱酒下肚,也顧不得火上澆油,又懊惱起來,明明早就看清了非同一人講,怎的又將格馨看成了葉挽君呢?

  抬眼神一瞧,竟見衛(wèi)霜就在眼前,滿目嗔怒責怪失望,萬暮白愧疚難當,聲色哽咽,把酒嘆道:“小霜,我負你所托!”只一轉(zhuǎn)眼,似挽君恍恍惚惚,又不知何處吹,“挽君,我終無顏見你?!?p>  甘露反澀喉,壓抑的悲憤借著酒勁發(fā)作起來,萬暮白下意識地欲取劍,但指尖灼痛,順著臂膊刺上肩頭,一絲內(nèi)力都動不得了。他抬手想拍桌,又慮及夜深人靜,恐驚擾眾人,只能輕輕放下,自己如今修為盡失,萬事成空,當初收格馨許只是一時逃避,自己亦沒有唐公子說的那般無愧于心,他也知格馨情深義重,只是每每不去回應罷了,因為清楚得很,或是回應,究竟是對誰?

  然而萬暮白也沒有想到,格馨竟會情深至此,思想起她梨花帶雨,萬暮白此時卻生不出半點憐惜,只覺得遇著洪水猛獸,想躲躲不掉,又找不著一點辦法,只能一杯又一杯,最后不知是酒性壯烈,自己酒量差了,還是不愿再清醒面對,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間,萬暮白覺得身上悉悉索索,又好似有人拖拽,突然間酒醒了大半,擒腕疊肘,頂著那人喉嚨借勢推進,卻踉踉蹌蹌被個齊膝高的東西絆了一跤。萬暮白一驚,眼前人正是格馨,當即松勁,格馨配合著以肘破肘,結(jié)果還是太過倉促,兩人滾在床上。

  萬暮白見是格馨,警覺緩緩褪去,酒意再臨,竟一動不動地再度睡去。格馨卻沒推開,似被嚇著了,僵在那里。格馨身形嬌小,他只覺得身下硌人,自覺地翻身躺好。然而,格馨依然久久無法平靜,有些慶幸燈光昏暗,萬暮白又神志不清,沒發(fā)覺她面若桃花,心口亂跳,只是,莫名地失落。

  格馨悻悻起身,嘆了一口氣,再去翻動萬暮白,給他躺好蓋好才離去。

  次日清晨,萬暮白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和衣而眠,努力回憶昨晚發(fā)生了什么,隱約記得是格馨將他拖到床上,不禁再度內(nèi)疚起來。

  兩人接著北上,萬暮白覺得氣氛不對頭,格馨似乎在故意躲著他,平日里她都最為跳脫,定是活蹦亂跳的,不過想到心事,萬暮白也不主動去問了。

  走了半個月到了風雷城,萬暮白憑著記憶只能模糊找著片房屋,又問了幾個人,才到了那條巷子,很不巧,張仲和不在。

  萬暮白問了個擇菜大嬸,大嬸很是熱情道:“老張頭出去采藥了,得大半個月才回來呢!”

  格馨問道:“先生,不如我們住下等一等,并不算久呢?”

  萬暮白謝過大嬸,人家又問:“你是老張什么人?”

  萬暮白回答:“在下算是他的晚輩?!?p>  大嬸上下打量一番,在圍裙上擦擦手,摸出來個瓶子遞過來:“老張說他不在有人來的話就先給你?!?p>  萬暮白結(jié)果瓷瓶道謝,又領著格馨先去找店家,心里盤算著,他能想到或許有手段的,除了張仲和就剩下白芍和洪景天,只不過一來路途遙遠,二來他現(xiàn)在回乾坤衛(wèi)時機不對,大半個月不算久,風雷衛(wèi)又沒什么人認得出他。

  兩人在風雷城住下,如今失了修為,萬暮白經(jīng)過最初悵然若失,慢慢看開了,多年來總是在為此殫精竭力,可算是丟了個大包袱,能閑出許多精力更真實地去感受人世。

  張仲和的瓷瓶里只有一顆桐子大的藥丸,香氣他很是熟悉,卻又想不出在哪聞過,服下后陰火果然好轉(zhuǎn),他頓時來了信心。

  萬暮白看得開,又因那藥丸更為欣喜,格馨卻心神不寧,哪怕被帶著倒出游玩時依然不快意,動不動跑去張仲和門口轉(zhuǎn)轉(zhuǎn),甚至跟萬暮白發(fā)脾氣讓他自己好生在意著,結(jié)果顯然沒什么用。

  格馨一顆心懸了一個月,張仲和依然未歸,她去勸萬暮白不如再等等。萬暮白卻并不著急,心想既然能得一顆藥,已經(jīng)很幸運,說不定來此就是為了這個呢:“緣法未到,那就走吧?!闭f罷就收拾行李。

  格馨急得跺腳,在那一個勁勸說再多等兩天,結(jié)果萬暮白跟沒聽見一樣,行李收拾得差不多。

  格馨不爽地嘟囔一句:“動不動就一個緣法,豈知你就不是那緣法?”

  萬暮白突然問道:“想去蜀地看看嗎?”

  格馨被氣得頭暈,拍著額頭說道:“我現(xiàn)在還有什么心思去玩兒!”

  萬暮白賠笑道:“沒事沒事,蜀地我有認識的,去碰碰運氣?!睂嶋H上去蜀地一趟辛勞,不如北上找白芍他們。

  格馨將信將疑,又想到張仲和的藥確實有效,萬暮白心里應該是有底的,便勉強答應。

  二人當日便出了城逆流而上。

  “老張,回來了?”

  “嗯,有人找我沒?”

  “有啊,你的藥幫你給了。”

  “行,給了就好?!?p>  張仲和心想,得找個時間北上看看小霜,聽說在乾坤衛(wèi)鬧得挺大,本來就備著藥防著有什么變化,誰知道真用上了。

  “誒老張,這次來的,也是你孫子?我看還帶著個小姑娘,你孫媳婦兒可真俊俏!”

  張仲和一皺眉,隨口應了,回屋就低聲罵道:“真他媽孫子!”

  二人也不知跟張仲和就這樣前后腳,許是真的遂萬暮白那句“緣法未到”,一路往西,在舒城停了兩天,萬暮白學聰明了些,找了荊楚商會打聽到他們正有入蜀的隊伍,便說他們二人正要入蜀,身上有些能耐,可以當個護衛(wèi)隨行。管事兒的讓他們展示一番,他們僅是露了點武技便收,格馨的修為不算深,這種活卻是綽綽有余的,最后他們讓了兩成的工錢,擇日一同啟程。

  兩人從舒城逆流而上,又換了陸路,水陸并行。

  格馨有些郁悶,低聲抱怨道:“明明可以付他們些銀兩咱們坐著的,為什么當護衛(wèi),還得走著?”

  萬暮白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他們行商一路上有多少人盯著一車財物?雖然打點過了,難保有些人動別的心思,若我們直接給銀兩,他們自然不會同意,因為他們要去做生意的。若是什么都不要就說加入他們,估計得被當成來踩點的內(nèi)鬼。咱們要了傭金,說明只要這么多,又讓利謝過他們帶他們一路的人情。”

  格馨聽著有理,覺得萬暮白甚是可靠,又想起他便是那傳聞中風度翩翩的公子哥,不免心猿意馬。

  萬暮白坐車上撩簾一瞧,也沒看些什么,想到了當初與楚離同行時,乘奔御風,何其灑脫快意,不禁唏噓。

  待走上山路,商隊難行,格馨看周圍亂石怪柏,盤根錯節(jié),覺察出氣氛不對勁,問萬暮白:“先生,這里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萬暮白并不慌張,說道:“荊楚商會早就多方打點,不必擔心?!?p>  “一會兒要是打起來,您好生待在車里?!备褴皣诟乐謱⒆约耗潜殑唤o萬暮白。

  萬暮白習慣地拔劍摸脊,笑道:“我雖調(diào)不得修為,劍術還是在的。當初跟開陽星一戰(zhàn),修為不濟,劍招上依然能不落下風!”既然她都知道了,萬暮白便不再隱藏,說起舊事來眉飛色舞,好不快活!

  格馨原本還擔心有人劫鏢,聽他這話掩面笑道:“那開陽星肯定是個美人兒吧?”

  “你怎么知道的?”

  格馨扯著袖子遮臉取笑著:“當初盯著紫微星就挪不動腳,結(jié)果早就跑人家山門去,又是比試又是炫耀,到南越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她門下弟子,不是個美人兒您能這么上心嗎?”

  萬暮白輕笑一聲,并未在意,隨口回答道:“美人兒誰不喜歡?”

  “先生喜歡氣質(zhì)好,又有實力的?”

  “是啊?!?p>  “那我的修為如何?”

  萬暮白輕挫著劍刃,聽見這話一愣神,指尖劃開個小口子,看格馨少有的認真,答道:“你悟性絕佳,天賦不錯,就是根基差了點?!?p>  格馨有些失落,不知萬暮白這是真沒聽出來,還是故意裝傻,不管是哪種,都說明他并沒有這心思不是嗎?

  萬暮白從包袱里取出水囊,遞給格馨勸道:“路途遙遠,舟車勞頓,得好好休息。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格馨接過,萬暮白撩簾一看,驚喜道:“到了!”

  兩人跟著商隊交了貨,告別之后找了家客棧住下。如今沒了修為,萬暮白氣力跟不上,又怕格馨在乎他一起悶著,便推說自己想睡中覺,給她些銀兩讓她自己去玩。

  萬暮白瞧見樓下靠窗角落里坐著個女子,穿著麻子粗布,身上裹得嚴嚴實實,一副走江湖的打扮,偏生邊上倚著官制戰(zhàn)刀,隱隱露鋒芒,正大口喝酒吃肉。

  萬暮白嬉笑著,走到那人對面,一招手:“小二,再來一壇好酒,切十斤肉?!?p>  那人不立刻回話,倒了滿滿一碗酒給他,萬暮白接過來一飲而盡,問候道:“好久不見了,過得舒坦?”

  “有緣千里來相會,何必寒暄費多言?”那人又飲一碗。

  不到一會兒小二將酒肉上齊,二人心照不宣,只大碗對飲,過了一個時辰格馨回來,發(fā)現(xiàn)自家先生居然跟個颯爽女俠對飲,又怪又疑。

  萬暮白有了三分酒意,介紹道:“這是我學生,格馨。這位是七星門瑤光壇弟子楚離楚江芷?!?p>  楚離拱手一禮,反倒是格馨覺得有些尷尬,輕聲問道。

  萬暮白回答:“沒錯,就是那位楚小姐?!?p>  楚離問道:“姑娘聽說過我?”

  格馨并不知其中脈絡,只說出自己所知。

  楚離爽朗一笑,答道:“如夢如幻,待大夢方醒,我還是要回去的!”

  格馨不解,看向萬暮白,萬暮白又看向楚離,卻與她看對了眼,心想她最是清醒,身入江湖,清楚地知道這不過是逃避了風雷衛(wèi),就像她自己說的,江湖中刀光劍影、來去如風,對她來說不過夢幻泡影,總會有醒來的一天。

  在夢里還清醒著,著實是一件痛苦的事。

  可是真正令他驚異的,是楚離舉止之間無一絲一毫的做作,她的快意瀟灑并非強顏歡笑,她知道自己在夢里,卻全身心地去享受夢境。

  交談間,客棧里又走進幾人,楚離起身行晚輩禮。萬暮白一看,正是天權(quán)星呂客。

  禮罷,格馨稍加回憶,想到在玄世谷見過這人。

  “阿姐還沒下山?”

  “沒,多謝徐公子費心。”

  寒暄兩句,呂客便同萬暮白上了樓,屏退左右,只把楚離和格馨留了下來。

  格馨心想,呂客在外以煉氣御劍聞名,正合了萬暮白的病癥,也明白了他們?yōu)楹渭奔币胧瘛?p>  呂客當即為萬暮白候氣診脈,眉頭越來越緊,最后不禁問道:“來的書信上可沒說有這么麻煩啊?”

  格馨心急,湊到近前又不好直接問。

  萬暮白問道:“很嚴重嗎?情況我自己心里也有數(shù)。”

  呂客搖頭:“老夫看來,不算非常嚴重,只是很棘手,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是尋常辦法肯定是不行的。”

  “那到底是有沒有辦法?”格馨懸著的心實在忍不住,脫口而出。

  呂客解釋道:“徐公子現(xiàn)在有兩個難處,一來經(jīng)脈寸斷,二來陰火灼身。這二者解決了,修為自然可以恢復。公子本身修為特殊,內(nèi)力渾厚,又已到了瓶頸,此二者可以說遲早會遇到,不過是被外力誘發(fā)。”

  萬暮白見呂客說得頭頭是道,也生出了希望:“既然呂掌門明白其中病機,定是有了思路?”

  呂客點頭:“倒是有,不過還不能明晰,不如公子等老夫一天,明日便能給個答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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