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霜說出口的話,在姬家,已不需要姬家長輩的點頭,更何況姬梵在姬家無父無母依靠,姬霜照顧她也是好意,就這樣,姬梵有一大半的時間呆在了宜山院,她帶著幾個貼身侍女住進姬霜拔給她的“懷玉小筑”那是個三面環(huán)湖的二層小樓,她平日里也不去打攪姬霜,只往來于“懷玉小筑”與“梨蕊閣”之間,只在暮食里與姬霜共餐,交流談天,自然,一般是姬霜在說,她傻傻地聽著,她聽著姬霜肆意風流,高深莫測的話,似懂非懂卻很是入神,一副認真聽了希望能夠全部背下來的模樣,惹得姬霜總愛摸著她的頭笑。
晚上回“懷玉小筑”,清風習習,湖風拂面,她常坐在窗臺前看著明月如玉,高掛在懸空,湖光粼粼中升起薄霧如紗籠著那薄云白月,感受那種著虛靈空寂的美,看著如此美景讓常常被悲緒填滿心扉的她,淡了愁緒,眼睛里也多了些靈氣。
轉眼秋風起,黃葉飄,她帶著幾個丫環(huán)回宜風院取了秋裳物件,回來后便有些心神不寧。至暮食時,看著姬霜欲言又止。
難得見姬梵這般表情,姬霜挑了挑眉,姬梵平日里根本不像個八歲的女孩,沉默安靜得如一個泥雕的菩薩,心中好似任何事都激不起她一絲波瀾。與人相處,卻如受驚的小兔,永遠避著與人視線相對。
姬霜輕聲問:“怎么了?”
姬梵握著玉碗的手顫了顫,卻是放下了碗箸,咬了咬唇,低正頭輕聲道:“我今日回宜思院,院里新進了幾個丫環(huán)……”
姬霜瞇起眼,淡淡說:“可是見著了誰?”
姬梵抬眼看姬霜一眼,又低下頭,說:“阿梵想求霜姐姐一件無理之事,但求姐姐不要問阿梵為什么……”
“你說?!?p> “阿梵想請姐姐將宜思院里叫綠碧婢女調來宜山院做個差事……”姬梵說得聲音越來越小,秋風轉流起,帶起她眉間愁思紛涌……
前世里,綠碧乖巧善言,很快得了她的喜愛,成了宜思院的一等丫環(huán),她的貼身侍婢,綠碧唱得一曲溫軟小調,夏日里,她帶著綠碧在清風水榭里,吃著冰鎮(zhèn)葡萄聽著綠碧婉轉柔歌,心神怡悅,因此賞了綠碧不少寶石。
可也是綠碧用柔媚動人的聲音對眾人說了:“奴婢親耳聽見梵娘子向七殿下吐露心慕,甘做奔妾……”聲音柔美響蕩在空氣中,卻如一把磣冷的刀匕割向毫無防備不敢置信的她……
綠碧隨后被姬太夫人活活打死,埋入花下作泥,姬梵還記得綠碧被人拉下去前望向她的最后一眼,有怨毒,有憤恨,有絲近乎尋不著的憐憫……彼時軟弱崩潰的她,卻是隔著淚眼,什么也看不見了……
“此人,既讓你有絲防備之心,不欲放在身邊,卻是不忍害她……”姬霜拂著腕間一串白玉雕蘭念珠,一顆一顆,纖長如玉的手指頓了一下,如仙美目輕輕翕上,眉間輕蹙慢慢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字里帶著疲憊與遙遠,“她可是五年前,祖父死時被生殉之仆的家人……”
姬梵張著空洞而悲茫的大眼,淚珠如斷線珍珠一顆顆滑下,前世,她曾被綠碧妹妹阿蘭狠狠地掐著脖子,嘶吼叫著:“憑什么,憑什么,我才十歲的阿兄要為你祖父殉葬,我阿姐因為你被活活打死……為什么,為什么,我們就是天生比你們下賤嗎?我們就那么賤嗎?我們也是人,我們不是豬,不是狗,我們也是人啊……”
她仇恨的嚎叫幾乎穿破了姬梵的耳膜,姬梵卻被掐得失神流淚,一個字也無法回答面前瘋狂若狗的阿蘭……
她甚至也想向這浩瀚蒼天,泣淚含血地問一聲:為什么……
姬霜回憶起了五年前的往事,奔涌覆來的無能為力之感壓得有些脫力,彼時她尚年幼,也無資格對長輩的喪禮指手劃腳,且那是世家一直遵循的祖制,那時的崩潰與無力使她好一陣無法振作……
望著生命力仿佛哭泣漸漸流逝的姬梵,她輕輕說:“阿梵,我們姬家為鐘鳴鼎食,累世兩千石的世家,轄下奴仆府兵近乎數萬,良田莊園無數,府里奴仆動輒被打罵杖殺,生死不由已,可知為何還有那么多奴仆愿意甘愿無錢入府作奴,府里采買下人的管事甚至要收受賄銀才肯將流仆買入?!?p> 姬梵全身一震,淚停了下來。
“因為……”姬霜抬起手邊的青玉酒盞,一飲而盡,眼中流露出一絲攥緊人心的痛苦,暗聲說:“他們?yōu)榕?,賤若豬狗,生死由人,可若是外面流民百姓,他們就只是……螻蟻……”
“豬狗尚可食草,豬狗尚有用處,而螻蟻,只有茍且偷生,承受被踐踏的命運……這個世道,已現亂世……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姬霜沉郁的雙眼如夜海霧漳,深藏著幽暗如雨的憂郁與痛苦,濃厚得使人看了仿佛會被扼住呼吸,卻是久久不能散,她轉頭望著窗外清月,一道悲憫無奈的清淚滑下,使她美麗的臉龐更是懾人。
沒錯,亂世之兆已現……
姬梵心中千般思慮翻涌,以一個重生了一世,又無能力無聰智她來說,把一切或以夢兆或以神啟的方式告訴值得信賴的姬霜,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可她卻是下不了決心,前世里,姬霜三年后以大家難以預料又不可接受的方式死亡——一日夜里,姬霜獨自飲酒之后不慎失足落湖死亡……那個以一已智慧支撐著姬家在朝堂正確行走的不世天才,溘然離世,富貴顯赫的姬家開始漸漸露出了疲軟弱態(tài),成了朝堂猛虎環(huán)伺下的弱羊。
但是姬霜死時,正是姬家最繁華著錦,大殷最富平安康的時年,她沒有經歷亂軍塌京,強掠殺擄,尸海血河,餓極互食的人間慘獄……姬霜在最年少美麗的年齡里,最盛華富貴的京城貴閥中,城中貴族歌舞升平,紙醉金迷不知愁苦的榮平盛世里中離世而去——姬梵不知道,對姬霜來說,那時的香消玉殞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前世的姬梵在戰(zhàn)火中殘存茍且時,曾不止一次羨慕過姬霜在繁景時年未受蹂躪的死去,不止一次啃著手里的發(fā)餿的苦菜團,在四面透風的草屋里凍得緊緊縮成一團,淚流滿面地回憶懷念幼時的京都姬家,姬家青山圍繞繁花盛開的院中,那帶著炙炭溫暖的嚴冬冷風,摻雜著千金檀木薰香的紛紛細雪……
亂世已現,大殷貴族酒靡淫姬,放浪形骸,宅邸外卻是平民餓骨鋪路,病嚎哀鳴,麻木絕望,百姓仇恨憤怒滔天而生,大殷帝國大部分的金錢財富掌握在少數的貴族手中,貧民的饑餓疾病形成了他們壓抑在心中痛恨與憤怒,蒼天已淚,天下失道,天災瘟疫難抑,流民叛軍四起……
當舉起樹棍鋤頭的平民,不甘剝削壓迫憤而反叛的寒族將士,與數個敵國揮麾而下鐵蹄交織成了道強大不可抗拒的網,將大殷帝國碎裂成礫,殷朝政治上的猛虎或是弱食都一樣成了靡肉,馬蹋刀殂,鮮血飛濺,婦嬰男丁無一生存。以殷國的敗亂為始,亂世紛至,人人如草芥,諸國交戰(zhàn),弱肉強食,戰(zhàn)火紛飛,天下無一方凈土。
她就是將一切告訴了姬霜,又能如何,姬家乃至殷國已經從內至外的腐朽,已經走向了崩潰的邊緣,能力挽狂瀾的不會是女兒身的姬霜,姬霜能將姬家把控至至此模樣,已是熬盡了心力,而姬家,也是拖累了姬霜許多……姬霜若不是身在男丁才能平庸的姬家,或有一番可為,但她卻是姬家長女,姬家花費最大精力財富培育教養(yǎng)的姬家女郎……
姬霜姐姐,她已不堪重負,也太過善良了,依她的智慧,她可以帶著姬家殺出一條血路,但在那之前,姬霜必須手里沾染親人的血液,慈悲手軟的姬霜終是放棄了那條殺伐血腥的路,她選擇的是兩相兼顧互相妥協手無惡孽的艱難前行的道路……卻不知世事無常,時局比她想像的還要艱惡,最后終究是外人代替她沾滿了姬家的怨恨鮮血……
月夜風柳湖邊風至,望著窗外流下悲天憫人之淚的姬霜,那寬大深衣下姬霜瘦薄的身軀,分外讓人覺得她是如此瘦弱,如此嬌小,如此無奈……
屋里兩人,皆在這個小樓月夜愁緒滿身。遠處寒雁驚起,飄過一聲鳴叫,撕人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