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人們談道諍諍,旁人聽得如癡如醉,忽聽外面?zhèn)鱽硪毁澛暎骸昂谩K郎這番言說,使人聽了神清氣爽,受益匪淺,看來孤今日來此東瑤山果不負此行。”
眾人轉頭看見來的居然是成王獨孤宇,紛紛大吃一驚,尤其是看到他身邊站著的一個人,更是立即站起身行禮相迎——
“法天道長……”
“京都仙清觀的法天道長……”
“神天教教宗法天道長……他雖然站在成王身邊……”
有心人見了法天道長比見了成王還吃驚,尤其是他站在了成王身邊,這是否意味著教眾甚多,宗教勢力遍布天下的神天教是支持成王為儲呢?如果法天道長態(tài)度明確支持成王,那么本就與佛教為善的成王無疑在自己走向皇座的道路上,又添加了一顆重要的砝碼,幾位皇子之中,只有母為貴妃并身負軍功的獨孤宸可以與他抗衡,至于其他幾位皇子從背后勢力到民間威望都謬無希望,更別提是亡國舞姬之子一直默默無聞的獨孤寐了。
舉國之臣,滿朝文武沒有一個是將籌碼放在獨孤寐身上,沒人看好他,他的皇子府皜曜宮門口總是廖廖幾人,幾乎沒有身份貴重的訪客,比母為低賤宮女的獨孤寧更是落魄。
他很低調(diào),非常的低調(diào)。
低調(diào)到不會接觸任何一個權貴——包括姬家。
所以就算仗著前世記憶的姬梵想告訴姬霜去投資獨孤寐,依獨孤寐多疑狠毒的性格,說不定只會加快姬家滅亡的速度。
獨孤寐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會對他的計劃謀略產(chǎn)生任何一絲威脅的敵人,而除了姬霜都不是助力的姬家,獨孤寐動動手指,就能讓開始邁向滅亡的姬家墜入深淵,萬劫不復。
“無量天尊……”法天道長打了個千,他看起來五六十歲,為人仙風道骨,細瘦而高大,一雙閃著精光的眼睛半瞇著,對廊內(nèi)眾人探索的目光視若無睹,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
廊內(nèi)眾人對著他都是肅然起敬,紛紛恭敬行禮。因為大殷國人很多民眾信奉神天教,神天教提倡人心向善,慈悲修行,造福了很多黎民百姓,便是當朝昏厲皇帝也對法天道長甚為尊敬,奉他為國師。
姬梵咬咬唇,她心跳加快,秀眉緊皺,吸了口氣低下頭怕人看出她此時的狀態(tài),她并不認識法天道長,可她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只只舉著鮮血淋漓的大刀,表情冷酷無畏的流民口里喊的口號——
“蒼天已亡,神天萬世?!?p> 他,就是手下有萬萬人教眾,當他振臂一揮,天下教眾群起擁戴歡呼,整個蒼湟大陸都因為這個數(shù)量巨大,震天動地的怒吼聲音而為之顫抖的宗教之首,法天道長。
姬光晏夕迎向成王獨孤宇與法天道長,這種談玄論道的辯會自然少不了佛道兩宗的身影,法天道長仙風道骨,玄論深長,成王獨孤宇平易近人,毫無架子,談吐間涵養(yǎng)有物,廊內(nèi)無論世家還是庶民都對獨孤宇頗生好感,紛紛想在這個未來之君的有力爭奪者面前表現(xiàn)幾番,一時之間澗瀾亭內(nèi)你來我往,人人爭辯,不時金句玉言吐出,引得廊內(nèi)人叫好一片,掌聲四起,獨孤端嵐也在東珠綃帳內(nèi)聽得入神。
姬梵卻不小心失手將杯盞打濕了袖子,綠柳趕緊用絲帕擦了水漬,一旁十幾個丫環(huán)圍上來收拾,連外間的芳林也步了進來。
姬梵擺擺手,說:“我們回車里換一件就行了。”
貴女往往一日三衣,而且絕不重復穿著,姬梵雖尚簡樸,但衣服首飾仆人還是帶了許多而來,衣衫濕了回車上再換一套便是。
姬梵任綠柳為她提著袖子,淺笑對獨孤端嵐說:“端嵐姐姐可以自行去與名家論道,不用顧忌阿梵,我回車上換完衣服還想小憩一下,不會太早回來。”
獨孤端嵐唇角笑容加深,摟著姬梵的肩膀揉了揉她的黛發(fā),寵溺又心疼的說:“真是可人的小乖妹妹,記得早些回來?!?p> 姬梵急忙答是。
芳林與綠柳十數(shù)個丫環(huán)圍著姬梵從外邊不引人注意的后道離開,一個名喚翠玉其貌不揚但甚為伶俐的小婢,拿著一只珍珠撐幃撐在姬梵頭上,擋住了外界的飛濺水珠與炙熱陽光,引得芳林遞去贊許的目光。
回到車隊處,眾多侍從圍衛(wèi)牛車旁,姬梵晃眼看見隔著姬家的車隊旁有幾輛車,車上之人應該是參加澗瀾亭道論之人的親屬,其中一只車子里的車窗處,探出一只白色的修長大手,手指如皓玉筍尖,美玉無暇,稱著袖衣紅滟的袖色,分外惹眼,但那并不是一只女人的手,不由使姬梵多看了兩眼。
正巧車內(nèi)之個探窗出來,一張如白云流月般俊秀的臉龐就這般闖入姬夢的眼簾,那是一張涂脂抹粉卻見妖嬈而不違和的美男子之容色,他穿著如紅云灼燒般的艷紅,卻襯得臉色如妖如媚,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是引得姬夢不由將目光凝在他的臉上,因為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失焦與麻木,不帶有一絲絲對于生存的喜悅與希望。
這雙眼神,她是見過的,也很熟悉。
在前世里,在她死前的那兩年,她無時無刻不在鏡子中見到自己這樣的眼神……
她的心,猛然地跳了跳。
在車內(nèi)任綠柳幫她換了衣裳,車中男子的眸色不知怎的總是離不開她的腦海,揮散不去……接著,又是法天道長仙風道骨的臉龐闖進腦?!詈笫巧≡诩业募?,再過一年,就是姬霜失足落入湖中的日子,那時只要她找借口將姬霜帶出京都,應該就不會有事了……想著想著,她慢慢在車中軟榻上沉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睡到何時,她才漸漸醒了,問了綠柳知道自己睡了三刻鐘,并不算久,車隊旁幾只車子已經(jīng)不見,那個讓姬梵記憶深刻的男優(yōu)也消失不見,就好像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一般,其實從未出現(xiàn)過。
扶著綠柳的手緩步下車,由芳林帶著走回山林。忽見一處茂林野花老藤處,蝶舞紛飛,景色怡人,不由駐足,停滯片刻卻見遠處慢慢走來兩人……
只見一身穿全是補丁洗得發(fā)白衣服的老婦,她背躬著蒼老的背脊,牽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郎,女郎細瘦如柴的身上穿上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布衣,并不合身但至少沒有補丁,這大概是她家中最好的衣裳了,她束著整齊的辮子,有些枯黃的發(fā)絲用絲草緊緊的系住,上面扎著一朵黃色的不知的山花,花瓣隨著山風輕輕搖擺著,像是在擺動少女的心,遠遠的,少女枯黃而干瘦的臉上茫然與麻木交織,天真稚嫩的臉上讓人尋找不出一絲希望……
老婦牽著少女的手,一家一家地走向每個車隊,每個人,謙卑而枯澀地問對方“家有一女,可否入貴者府中為奴,老婦不要一文錢,只求有人收留,家中已無糧可養(yǎng)此女?!眳s總是招來所有人嫌惡驅(qū)趕的怒斥,打罵驅(qū)趕。
老婦被喝斥,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變化,蒼老滿是皺紋的臉上只看得到因為遭到太多相同的辱罵而麻木的臉,她依舊用同樣的語調(diào),同樣的語言,問著每一個人,每個平日里難得見到的貴族,甚至就是貴族身邊的仆人,只要有人將她女兒收留,那么至少今年的冬天,她的女兒不會餓死在家中,她被罵,被打,被趕,又如何呢?
“扎草賣身。”是這個世族霸占多數(shù)良田,平民受著厚重的斌稅甚至無良田可耕的世道,很多賤民女孩的出路,賣身為奴她們至少有口飯吃,不用在饑荒年代成為男人的工具甚至口糧。
“綠柳,將她買下吧。”姬梵淡淡吩咐。綠柳憂慮地看著姬梵,卻是不敢發(fā)出反對的聲音,低下頭行禮道:“是。”
“唉……這是我先看中的女仆,小娘子怎么可以奪人所好呢?”一聲油滑流氣的聲音插了進來,擋住了綠柳的去路。
只見來人是個粉妝涂面的白色公子,衣著華麗唇色泛青,一看就是常食五石散的紈绔子弟。
他眼睛色迷迷的看著才年方十一的姬梵,淫邪變態(tài)的眸光讓人作嘔,他半點也沒瞄向鄉(xiāng)女一眼,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綠柳等人花容失色卻是圍在了姬梵面前擋住男人的視線,而芳林卻在此時,一個箭步擋在男人的面前,淡淡地說:“公子,不可靠近。”
“啪——”只聽用力一聲脆響,男人用盡全身力氣扇向芳林,芳林卻是臉龐未動,臉頰卻是紅了一塊。
“你是什么身份,敢跟我潘州王氏二郎王順這樣說話?你這不要命的奴婢滾開。”
芳林卻是淡然不動,頂著那塊紅腫的臉頰,依舊平靜地說:“公子,不可……”
“啪……”又是一聲用力的巴掌聲,芳林的另一邊臉也紅腫了起來。
“滾?!蹦凶酉胪崎_芳林,卻不料芳林紋絲不動,他心頭吃了一驚,他剛想側身朝另一個方向接近姬梵,卻是不想芳林的動作比他先快一步地站在他要行進的方向,她依舊冷靜地低著頭,道:“公子,不可靠近?!?p> “啪——”又是用力的一把掌,接著是用盡全身力氣地推搡,可無論他怎么動作,都不可撼動芳林一絲一毫,芳林的腳步死死地盯在地上,將他推在身上的力道輕易地化解,姬梵身邊幾個丫環(huán)臉色發(fā)白地護在主人身旁,姬梵想上前幾步卻被綠柳等丫環(huán)攔住。
芳林雖是任他狠打,就是使他未能越雷池一步。她的身份是奴隸,王順是貴族,貴族無論做任何事,奴婢都不能反抗,就算芳林武技高強,動動手指就可以把王順撂倒在地,但他們身份是天壤之別,她只能一動不動地定在地上,任王順毒打,只為保護姬梵。
王順看著芳林被打得紅腫泛了血絲的臉,心中狂戾之氣大起,忽然拔起身邊利劍,鏘地一身,指向芳林,揮劍欲斬。
“住手……”
姬梵聲音清脆如琴箏,引人夢醉,可王順還沒有沉醉于美人美妙的聲音一瞬,一支冰冷刺骨的劍,就輕輕地置在他的喉間,瞬間讓他全身寒毛豎起,一身冷汗盡出。
這支閃著晶瑩劍芒寒氣逼人的劍貼在他的皮膚上很冷,冰冷得自脖頸的血管蔓延自他的心底,寒得他心跳大聲作響,可讓他更覺得寒冷的是自他身后發(fā)出的聲音:“潘州王氏,在京嫡系族長王利為工部左都侍郎,官四品,全家王氏族人共四十七人,族仆三百零四人,加上母族妻族,在京近七百人。七日之后,我不想在京城見到有關潘州王氏任何一人,現(xiàn)在,滾——”
王順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會聽到今日雅集主人晏夕的聲音。
他見姬梵一行人后邪心大起,姬梵少女貌美如仙,誘人犯罪,她身邊雖仆從眾多,但姬梵臉上無世族豪閥貴女的凌厲盛氣,以為是一般小世族的女郎,自己可以以勢壓人,強狎非禮,卻不想今次居然看走了眼,踢到了鐵板,招惹到京都頂級貴族晏家。
“公子饒命,公子饒命,我知道錯了,求你放小的吧,我們王氏不能離開京都啊……”王順淚涕橫流,哭得五官扭曲伏地叩頭。
“五日之后?!?p> “……”王順瞠目結舌地看著再不是一派謙謙君子風范,而是面目神情冷得足以結冰的晏夕,第一次正面感受到上位者殺伐狠辣的冷酷。
晏夕低睨著他,眼中殺氣淡淡劃過,聲音輕得像風卻冷得如夜風中的冰針,道:“你再說下去,潘州王氏的潘州二字也可以抹掉了?!?p> 王順立馬屁滾尿流地飛遁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