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溫柔如玉箏輕響,溫蘊而悠然,回蕩在山谷泠水間使人心神一震,聽之讓人神往。見亭下眾人尤其是男子聽得神魂授于,側耳入癡的樣子,余三娘子氣得手中絹帕都扭爛了。
待得綠柳送上弦琴,姬梵手指輕拔,一串輕靈悅耳琴聲響起,琴聲悠揚婉轉,輕輕泠泠飄蕩在空氣中,與山石水流聲相合,意境清靈,卻使余三娘子鐵青的臉色變得好了,泛起幾絲亮光——
并不是姬梵的琴聲不好,只能說是中庸并不出眾,姬梵的琴聲就像是一般少女常奏的春花閨怨之曲,技法嫻熟曲調(diào)平常,做為平常貴女,奏此一曲,是過關的,可她是姬霜的妹妹,是天下第一才女名媛姬家姬霜的妹妹,她這首琴曲,在此時此刻曲水流觴之中,已經(jīng)完全失色于獨孤端嵐蘇柳晏夕等之前驚才絕艷的展藝之中,到時,她只要在席間稍稍挑拔幾句,姬梵在人們口中的評價便會一落千丈,變成容色雖好,才華失分了。
錚錚琴聲漸弱,當人們以為姬梵彈曲將要結束時,卻見琴聲忽然鏗然驟響,琴聲變得急驟如雨,激昂而寒肅,一聲聲急狂如寒風暴雨傾下,流泄如洪,叮叮咚咚聲自帳內(nèi)傳出,回響于天地間,聞者只覺得如置身殺機陣陣萬馬奔騰的殺戮戰(zhàn)場,血腥陣陣之氣撲面而來。錚錚琴音激蕩回旋,與天地間青山流瀑裂裂作響的水聲溶為一體,山風寒朔如割,與琴聲相和卻是讓人周身一寒,全身發(fā)冷……
激昂的琴聲回蕩間,如同打在人的心里,盛世繁華,戰(zhàn)場殺戮,激烈而傷痛,慘烈而悲哀,莫名聽了使人心生慟意,回味韻長。
接著,殺機四伏的琴聲漸漸變慢,音調(diào)、力度以及節(jié)奏變化使得樂曲慢慢轉變成一曲哀傷之樂,琴聲虛幻而沉痛,深厚空靈的琴聲飽含著在痛苦中苦苦掙扎的悲哀,生不欲死的絕望,和感傷慟懷的悲天憫人,漸漸地,漸漸地,敲入人心,將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悲傷痛苦勾起,仿佛亂世殺戮人間地獄就在眼前,一曲人間悲歌盡在奏曲中,使聞者不由紅了眼眶并潸然淚下。
狂風吹來,掀起層層珠紗,像是因為琴聲而感動,也來一慰奏曲的傷心人,眾人只見端坐在席間的姬梵低著頭,輕淚沾頰,輕輕地在琴弦上按弦搖指,輕輕地,慢慢地,聲聲淡音自她指尖流泄,接著,她停下了指尖,琴聲也止住了。
可剛剛的琴曲卻是在眾人的心頭揮之不去,卻墜夢中,每一個人都失去了語言,深深地沉浸在剛剛的琴音樂曲中,被勾起莫名傷懷的人甚至來不及擦拭自己的眼淚,而是怔忡地望著遠方,不知在想著什么。
直到有一擅琴之人輕輕地問:“不知可否問姬七娘子,您這首自譜曲曲名叫做什么?”
……
姬梵神色茫然而傷感地看著琴,她不知不覺間,將前世遭遇的痛苦悲傷絕望,傾泄于琴聲之中,那前世亂世的峰火,跌宕凄苦的人生,隨著她的琴聲,隨著她的指尖飛舞,一幕幕地劃過她的眼前,使她悲難自抑。
她抿了抿唇,暗啞著聲音道:“此曲為‘浮生若夢’。”
“浮生若夢”一曲,使姬梵這個在姬霜光環(huán)之下默默無聞的姬家七女一鳴驚人,成了天下人人稱頌舉世無雙的絕世琴姬,今日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姬家除了有一個才絕天下的姬霜之外,還有一個能彈一曲“浮生若夢”將人心打動至悲傷流淚的姬梵,也是世間少有的人間絕色。
無形中,姬家的聲勢又漲了一分,姬光心下大喜,臉色也不自覺光亮了幾分。淡淡舉杯,輕聲道:“舍妹不才,方才此曲不知算否過關?”
“何止過關,簡直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啊。”
“沒錯沒錯,真是繞梁三日,不絕于耳啊?!?p> “神曲,神曲啊……”
眾人紛紛贊頌。
不少才子紛紛求姬梵能贈予琴譜,姬梵答應了下來,宴席之中,誰也沒有再看臉色難看至極點的余三娘子一眼,甚至,再也沒有人跟她說一句話。
黃昏,紅云輔滿了山顛,金色的光暉渲染在每個人的臉上衣上,在山間云霧中,如置身仙境,姬家數(shù)十個白衣女婢捧著夕食珍饈穿梭在澗瀾亭賓客之間,美酒美食美女美景,讓人沉醉,亭內(nèi)人人皆興致高昂,高談闊論,酒聲笑聲不絕于耳。
晏夕長身而立,站于亭外碧草之上,黑青色長衫染著金黃色光芒,如謫仙下凡,身旁男仆躬身行禮,低聲道:“公子,都安排好了?!?p> 晏夕眼眸淡如暮色,聲卻如冷風,輕輕地道:“日落之前,將其拿下,我看翟國賊子還敢繼續(xù)作亂爾?”
“是?!?p> “將十色分隊一起帶上,確保萬無一失?!?p> “可他們離開了,公子您的身邊……”
“無妨。”晏夕打斷他的話。“今日之事,我已謀劃很久,布局來引蛇出洞,翟間神秘陰詭,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他們的蹤跡,定要一網(wǎng)打盡,我辦雅集正是要讓他們放松警惕。”
“是?!?p> 晏夕眸光流轉,至姬梵綃帳處停了下來,輕輕地微瞇下眼睛,淡淡的聲音傳出:“以最大限度的人手,最快的時間完成任務回來,稍晚,我還有事要你們辦理。”
“遵命?!?p> 晚霞布滿天空,姬梵的車隊也慢慢行駛在了歸途之中。
東瑤山距離姬府只有半個時辰的車程,現(xiàn)在出發(fā)天黑之前他們也正趕得回姬府。
只是歸程的路途上,姬梵寬大的車廂中,沒有了獨孤端嵐的陪伴,因為東瑤山雅集按慣例是要舉行三天三夜的,有些人日升而至日落而歸,有些人租住鄉(xiāng)人在山腳下建的清雅竹舍,而獨孤端嵐卻是狂興大起,要幕天席地睡于星空山野中,徹夜對著篝火飲酒彈唱,引得旁觀的人鼓掌叫好,紛紛效仿。
于是安全送姬梵回家的責任,就被放到了晏夕身上。
姬梵輕輕掀開車簾,看著騎著馬慢慢行駛在她的車窗外的晏夕,窗外暮色似水,沉沉的微光照映在他俊朗深邃的五官上,如許寧靜,如山間清泉般沉靜而惑人。
風兒輕輕地吹,山風夾雜著濕漉的水氣與一縷淡淡的酒香飄過姬梵的鼻尖,她看著晏夕平靜沒有一絲紅潤的臉,輕輕地道:“夕哥哥,山風甚大,不如進車廂內(nèi)飲些濃茶去去酒氣?!?p> 晏夕轉過頭,看向姬梵唇角含笑,明亮的眼睛里盛滿比天上的星子更加燦爛的輝光,溫柔得使人沉醉,耀眼得使人挪不開眼睛,多年之后,每次想起晏夕,那在青山秀嶂中淡雅笑著的騎馬少年的形象,總是第一個浮上姬梵心頭,使她心頭涌起思緒萬千……
晏夕慢慢開口道:“好,如此,多謝梵妹妹招待了?!?p> 綠柳和芳林同時進車廂內(nèi)服侍兩位主人,將碧綠的茶液端到兩人面前后,皆靜待在左右角落一聲不吭,聽著兩位主人閑聊。
晏夕今夜里換了一件黑青色的長衣錦袍,姬梵留意到他與吃夕食時穿的衣裳不一樣,夕食時他是穿的一件月牙色朧衫長袍,但這她也沒有太在意那些,只聽得晏夕那讓人心情平緩的聲音道:“阿梵今日之曲可是一鳴驚人啊?!?p> 姬梵苦笑,她這一鳴驚人,不過是仗著兩世之經(jīng)歷,算得上是小小的作弊了,只是當時也不知為何,或許是方才見到農(nóng)婦母女的悲苦境遇聯(lián)想到前世亂火紛飛中自己亦是身不由己,難抑情感噴涌出胸懷,于是將此情此感訴諸于琴弦之上……
她有察覺到,姬光與獨孤端嵐在聽她之曲后,都微微地多打量了她幾眼,曲中的崢嶸苦凄不是一個十一歲女孩能彈出的曲子,便是她自幼失母父親不顧身世凄冷,也無法彈出那樣的血氣哀漫的曲子來。
唯獨晏夕,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察覺般地與她相處如初,使她心情放松,卻是份外地使人感覺此人深不可測。
想起之前他在宴會中所行所言,與晏家如有先知般的亂世前的布局,一向怯柔不敢言的姬梵忍不住開了口問:“夕哥哥,晏家子弟自幼研習經(jīng)道墨法,可澗瀾亭中眾人論儒談道你卻是發(fā)言甚少,不知夕哥哥偏好哪家之學?”
晏夕抬眼,看著有些緊張地看著自己的姬梵,那雙如小鹿般的大眼透露著羞澀與認真,也有一絲莫名的執(zhí)著,他笑笑,回答道:“晏家子弟從不偏學執(zhí)念哪一門流派,晏氏家訓為中庸,取中間之道不為極端,包括儒學,任何一門學說都不可視為全部的其身之本其事之矩?!?p> 他深深凝視腰上青石寶劍,劍鞘鋒寒而硬樸,幾乎沒有什么花紋,配在身著寶衫金絲長袍的他身上,份外不起眼,他卻是對它如同另一個手臂一般那樣的熟悉。他半瞇著雙眸,眸光如水般深沉,記起多少年前晏家長子晏原兄長這樣的一句話:千古年來,開疆拓土守衛(wèi)山河,從來不是靠天下學士悠悠之口,爍爍之言打下來的。晏氏的源遠流長,晏家的平安穩(wěn)定,都是靠先輩的血與劍一點一滴的賺取回來的,清談誤國,實于為先,軍謀為主,學術為輔,晏家男兒不可以不學無術,胸中無物,但也不可成為書中頑木。
晏家男兒只信手里的劍,手里擁有的真實的實力,厲兵粟馬縱橫捭闔,指掌天下甘于靜寂,而不是信奉外界學士們的各家之學。晏家家訓,對外為“中庸”對內(nèi)則是“兵法自守”,守內(nèi)斂尊軍實,也就是孫子兵法中所說的“先為己之不可勝再為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