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年秋初時,丁貴嬪果然如阮修容所說,真的病倒了。
不過倒也不是很嚴重,只是開始氣喘咳嗽,也沒人太放在心上。直到一日偶然咳出了血,才引得武帝大驚,當下太子立刻從東宮搬到了丁貴嬪的永福省,日夜伺候。
武帝又將早已外封的晉安王蕭綱,廬陵王蕭續(xù)召回京中,在丁貴嬪身前盡孝。
太子生性仁孝,對待尋常百姓尚且一片丹心,何況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從此是半步不離地朝夕侍疾,時時親自熬藥喂飯,衣不解帶,幾日下來,便瘦了一大圈,連蕭綱蕭續(xù)這兩個許久未見的親兄弟也視若無物。
蕭綱蕭續(xù)見太子將丁貴嬪圍得水泄不通,自己雖徒有孝心,也排不上用場。
尤其蕭續(xù),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是個半刻都閑不住的人,無所事事中想起只有湘東王常在京都,這日就扯了蕭綱往湘東王宮去玩兒。
要說起來這廬陵王蕭續(xù),他干的荒唐事兒真是三天三夜都說不清楚。
就拿今天來說,按理上回調(diào)戲昭佩被蕭繹撞見,還發(fā)生了口角,這是多丟人現(xiàn)眼的事兒,一般人怕是再也沒臉去見兄弟,就是去見,那也得帶上禮物,言辭懇切地道歉。
可蕭續(xù)呢,非但兩手空空,還先命侍從到湘東王宮傳報,讓七弟備上酒席歌舞迎接,竟然是早忘得一干二凈了。
蕭綱若是知道內(nèi)情,必然要勸阻他一番,多少能拾些臉面??善捑V又半點兒風(fēng)聲沒聽過,就也稀里糊涂地跟著他上了馬車。
蕭繹這個人也是奇怪的性子,雖然最能記仇,面上卻總不肯露出來。若是只有蕭續(xù)一人過來,說不定還能甩臉色說冷話。
可他自小跟蕭綱玩兒得好,蕭綱又是個明事理,識大體的人,蕭繹是斷不肯在他面前理料這些惡心事的。于是也裝的若無其事,府中歌宴齊備,又和昭佩親自到門前迎接。
昭佩雖然心里也厭惡蕭續(xù),可早聽說蕭綱的才學(xué)修養(yǎng)僅在太子之下,有勇有謀,近些年在雍州任上,非但勵精圖治,體恤百姓,還能征善戰(zhàn),向北方魏國拓地近千里。于是也和蕭繹一樣,權(quán)當沒看見那個蕭續(xù),還是親切地將二人接了進來。
席間不免推杯換盞,歌舞怡情。
蕭續(xù)是個最不擅風(fēng)雅的人,眼珠子只跟著舞姬若隱若現(xiàn)的酥胸柳腰轉(zhuǎn)悠,不一會兒就先酒醉三分。
而蕭繹則跟蕭綱攀談起來,“早聞貴嬪身體微恙,一直想去看望,好容易前幾日得了空閑,卻無奈太子孝心深重,生怕我們這些外人擾著貴嬪,才說了兩句話就被請了出來,所以也不知貴嬪到底如何了?!?p> 這里半醉不醉的蕭續(xù)憤憤不平起來,“哼,我們這些同胞兄弟也不讓近阿娘的身呢,何況是你。昨個我給阿娘端藥,明明涼了好一會兒了,他偏說太熱,會燙著阿娘。嘿!就說我心不細,伺候不了人,把我趕出來了。弄得好像是他一個人的娘,就他一個人有孝心似的?!?p> “胡說!你沒見太子瘦成什么樣子了?以為都像你沒心沒肺!”蕭綱呵斥了他兩句,不免也是嘆氣,“不過也確實過分了,連阿父都看不下去,勸過他好幾回,可惜太子不肯聽。其實阿娘的病不重,真是多勞七官掛心了?!?p> 蕭繹哪里是真關(guān)心丁貴嬪,他和阮修容一樣,都巴不得丁貴嬪趕緊蹬腿,聽見這話,趕緊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又望向場中舞姬,“今日二位兄長本是出來散心的,就不要說這些了。昔日阿兄在外時,你我兄弟雖倍感思念情篤,卻只能以書信往來,略作消解,今日難得一聚,何不對酒當歌,以詩助興?”
蕭綱與蕭繹雖非一母所出,在詩詞歌賦上卻互引為知音,可蕭綱又看不出這位知音的真面目,心里待他自然無比親厚。
只是雖有詩興,一時難以出口成章,就又看向蕭繹,打趣道,“哪里有主人無一言,客人先成詩的道理?七官啊,我看不如這樣,你和弟妹都先賦詩一首,再聽我的,如何?”
蕭繹自然無不允準,可昭佩心頭卻發(fā)毛。她是略通詩書,能作上幾句,可登不得大雅之堂,擺在這二位面前,怕要被笑掉大牙的,于是趕緊擺手,“不成不成,你們兄弟兩個的主意,為什么帶上我?我不依。不如這樣,我為你們鼓瑟吹簫,當做助興,就免了我的詩吧?!?p> 蕭綱笑起來,“久聞弟妹多才多藝,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既如此,也算過關(guān)?!?p> 昭佩便斂了衣裙,自取了琴瑟彈奏,蕭繹略一思索,做了一首五言,“樓上起朝妝,風(fēng)花下砌旁。逐舞飛長袖,傳歌共繞梁?!?p> 歷來席間對著舞姬所作辭賦,非浮即艷,可蕭繹此詩雖短,情致卻清遠瀟灑,經(jīng)得起品味,非一般文人騷客的靡靡之詞,蕭綱不由叫起好來,“逐舞飛長袖,傳歌共繞梁。好,好啊,快,快取紙筆,我要記下來,真乃絕妙好詩!”
蕭繹見他揮毫潑墨,心下自得,面上卻謙虛道,“哪里哪里,不值一提,聽說阿兄這幾年不只將徐摛、庾肩吾幾位名士收在麾下,更常與陶弘景有來往,他可是連阿父都要求教的人啊,想來阿兄之作更佳?!?p> 蕭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七官都這么說了,我也只好獻丑?!?p> 說著看了一眼玉手輕拂弦的昭佩,換了一張紙,提筆邊吟邊寫,“借問仙將畫,詎有此佳人?傾城且傾國,如雨復(fù)如神。漢后憐名燕,周王重姓申。挾瑟曾游趙,吹簫屢入秦。玉階偏望樹,長廊每逐春。約黃出意巧,纏弦用法新。迎風(fēng)時引袖,避日暫披巾。疏花映鬟插,細佩繞衫身。誰知日欲暮?含羞不自陳?!?p> 一詩終了,蕭繹尚未出言,昭佩就先急了,“呀!晉安王怎么戲弄人家?這寫的哪里是舞姬,分明,分明就是。。。”
蕭綱忙拱手賠罪,“不敢不敢,我也是久聞湘東王夫婦恩愛和睦,方才戲作一首,也算是奉與七官的,弟妹可千萬勿怪呀?!?p> 這一番話說的很是沒有身段,昭佩也只得作罷,蕭繹笑道,“既如此,小弟就卻之不恭了。季江,拿下去,好好裝裱?!?p> 三人相談?wù)龤g,那頭坐著的蕭續(xù)見自己被冷落無視,又不甘寂寞起來,專挑不中聽的說,“我看啊,你們倆作得再好,也不如咱們的正德兄啊,那一首詠竹火籠的意境才叫絕佳,貞干屈曲盡,蘭麝氛氳消。欲知懷炭日,正是履霜朝。嘖嘖,看得阿父好幾天沒用膳呢?!?p> 蕭綱氣得踹了他一腳,“還不是你們幾個成天擠兌人家,現(xiàn)在好了,人跑到魏國去了,還累得阿父整日流淚嘆氣,四處找人求他回來?!?p> 蕭續(xù)又喝了一杯下肚,脾氣也引了上來,數(shù)落不休,“哼,為什么擠兌他,難道阿兄不知道嗎?本來就不是什么棟梁之才,殺人放火,奸人妻女,什么壞事不做?可都因著當過德皇后的養(yǎng)子,阿父就可以任他胡作非為,還百般寵愛縱容。結(jié)果怎么樣?人家不領(lǐng)情,寧可到敵國去過苦日子,也不肯回來享福呢。虧他還叫正德,我看叫歪風(fēng),叫邪氣才對!”
蕭繹樂得看他們內(nèi)斗,表面上總還要輕輕勸幾句,“這話可要少說,阿父正日夜盼他回來相聚呢,萬一傳到。。。就不好了?!?p> 蕭綱也道,“是啊,別提這些了。”
蕭續(xù)果然更來了勁兒,“為什么不提?我不是想提他,是為阿娘抱不平!那個德皇后都死了多少年了,她的養(yǎng)子還能仗著母親作威作福。咱們阿娘呢?一輩子勤勤謹謹,阿父信佛,她就再也沒沾過一滴葷腥,請去的醫(yī)士都說這病是多年累積的虛虧勞損,要多多進補保養(yǎng),可阿娘為了逢迎阿父,還是只肯吃素。我看阿娘這個樣子,就想為她求個皇后的位子,誰知阿父非但不準,還把我罵了一頓,說我不尊重嫡母,還說除了德皇后,誰也不配母儀天下,連阿娘也不配。。。”說著委屈地落下淚來。
蕭綱也被他觸動了情腸,輕輕給他拍背,“也不只為這個。。。聽阿娘說,當年德皇后活著的時候,極其厭惡阿娘,動輒非打即罵,可阿父非但不理會,還總覺得是阿娘把德皇后氣病的。。。可惜德皇后在咱們出生前就逝世了,否則我倒真想見識見識,是何等傾國傾城,才令阿父如此難忘?!?p> 兄弟二人不免為丁貴嬪嘆息傷感一回,蕭繹也跟著摻和幾句勸慰之詞,“唉,太子和二位兄長如此孝順,又多有功勞,可阿父眼中還是只有那個不成器的蕭正德,我也為二位兄長不平啊?!?p> 蕭續(xù)止住了淚水,嘆氣道,“阿父也不知怎么了,總對別人的兒子上心。不光是蕭正德,那個豫章王也被當成寶貝。你們瞧他那個長相,哪有半點兒英武瀟灑之處?分明跟那東昏侯一模一樣,可惜吳淑媛巧言令色,阿父竟也不疑心。我真不想讓這樣的人做我的兄長?!?p> 蕭綱搖搖頭,“還不是你們幾個不學(xué)好的,天天拿這事兒取笑人家,害得他從小就不愛見人,總拿簾子擋著,說得好像你們見過東昏侯似的?!?p> 蕭續(xù)恢復(fù)了惹人厭的嘴臉,不服氣道,“誰冤枉他了?你們難道沒聽說,前些日子不知道哪里走漏了消息,鉆出個齊國舊宮人來,說是侍奉過吳淑媛,要去投奔豫章王。吳淑媛哪里肯承認,當時就把人殺了,可豫章王就不一樣了,聽說他挖開了蕭寶卷的野墳,滴血在骨頭上認親,結(jié)果不光是他,連他兒子都能跟東昏侯骨血相融。這下好了,那蕭寶卷是阿父讓人殺的,這下阿父不成了他的殺父仇人了嗎?天天晚上為他親爹號喪,還給齊朝建七廟,去拜謁齊明帝的陵墓,真可謂忘恩負義,認賊作父?!?p> 蕭繹一聽這話,再聯(lián)系前些日子阮修容的樣子,哪還有不明白的,分明就是母親動的手腳。
不過這蕭續(xù)也不是什么好貨,對豫章王的舉動如此清楚,恐怕早有暗線在身邊,自己也不得不防。
話雖如此,場面卻還是要做的,“阿兄說得有理,豫章王如此出格悖逆,阿父卻還讓他在前線都督眾軍,鎮(zhèn)守彭城,唉,實在令人憂心啊。”
蕭綱一直拿他當做親兄弟,并不防備他,也道,“彭城地處險要,才被咱們攻下不久,萬一生變,可不是鬧著玩的。。。不過阿父已經(jīng)下令,命豫章王撤軍了,想來也不要緊,等他回到阿父身邊,過了這陣子,就會想清楚的。”
昭佩在他們身邊聽得云里霧里,只好當做沒聽見。
她對這些事情也不感興趣,就無聊地四處張望起來,尋摸著如何逃席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可惜才瞅見個空子,便見出去不久的暨季江急急忙忙地回來,手中卻并未拿著裱好的字幅,口中直嚷著,“三位殿下,不好了!”
蕭繹見他這個樣子,訓(xùn)斥道,“什么事,慢慢說?!?p> 暨季江趕緊躬身道,“奴剛剛出門裝裱字幅,誰知,誰知聽到傳信兵急報,二殿下,就是豫章王,在退兵途中暗自聯(lián)絡(luò)前齊東昏侯之弟蕭寶夤,已經(jīng)率親信叛逃魏國了!至尊聽見消息,氣急攻心,昏了過去,三位殿下快入宮探視為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