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進(jìn)一路南行,趕了兩個多月。這日傍晚,前面視野盡處,出現(xiàn)了一座山,體內(nèi)日益虛弱的殘魂,突又激蕩了起來。
“可千萬別在這個關(guān)頭崩潰!”
周進(jìn)心中一驚,殘魂執(zhí)念還沒消除,一旦崩潰,那可是件大麻煩。過去的舊法已不能再修練,他現(xiàn)在不過是凡人之體,殘魂崩潰,那股純粹的執(zhí)念便將不受束縛,爆發(fā)沖擊起來,不但會影響到他的心神,甚至今世這具重生的軀體,也要跟著遭受大創(chuàng)。
那座山并不太大,方圓不到十里。山中也只有兩峰,一高一矮。兩峰相鄰處,中間有條陡峻的險坡。遠(yuǎn)遠(yuǎn)望去,恰似一位母親牽著她孩子的手。
這就是“母子山”。
在母子山腳下,有座村子,籠罩在一片迷霧中。這迷霧日落而起,日出則散,不知其所來,也不知其所去,終古不易,因此得名“霧村”。
周進(jìn)加快腳步,到得村外,目光往那村內(nèi)一望,不禁嚇了一跳。
這霧村規(guī)模不小,合村大概百來戶人家。眼下夕陽已沉入大地,霧村被一層淡淡的白色霧氣籠罩。
夜風(fēng)輕拂,薄霧繚繞涌動,只遮了村莊,卻不往外飄散。
昏暗朦朧的天光下,霧村的中央,一座青灰色的石像,顯露出了大半個上身,面容粗糙模糊,雙目瞪視天際,顯得有些悲愴和蒼涼。
周進(jìn)一眼瞧見那半截石像,自然而然的便想到了死域里的幾座村莊。眼前這座霧村,除了沒有外面封禁的光罩,以及彌漫在村內(nèi)的霧氣是白色以外,簡直就跟死域里所見到的幾處村子毫無區(qū)別。
周進(jìn)滿懷驚疑的進(jìn)入村子,還好村內(nèi)生機(jī)勃勃,各家各戶,煙囪里都升起了煙柱,雞鳴犬吠聲聲,整個村子,縹緲中又顯出熱鬧的氣氛。
踏進(jìn)了村子,體內(nèi)殘魂越發(fā)躁動得厲害。周進(jìn)心神也隱隱受到影響,心跳加快了幾分,感受到一陣迫切的緊張和忐忑。
這時他已然明白,殘魂指引他來到這霧村的用意。
此刻所體會到的那種迫切和忐忑不安的情緒,他前世也曾經(jīng)驗過一次。那是他進(jìn)入萬劫經(jīng)樓多年后,重歸故里,尋找父母親人的時候,那種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
顯而易見,他這具重生之體,生前正是這村子里的人。
到了村子中心,前面是一座灰?guī)r鋪就的廣場,三十來丈大。中央的那座石像下面,正圍聚著一群人,都伸長了脖子,往圈子里面張望,不時指指點點,發(fā)出幾聲哄笑吵嚷,很是熱鬧。
周進(jìn)目光往人群里去掃了一眼,倒有些驚異。
只見人群的中間,立著一人,軀體龐大異常,比眾人高出足足半個身來。三十來歲年紀(jì),腦袋甚至比大多常人的腰都粗,臉上沒一根胡子,光著兩條膀子,滿身滿臉的肥肉,油脂仿佛已從皮里滲出來了,前胸后肩都是油跟汗。遠(yuǎn)遠(yuǎn)望去,便如一座小小的肉山堆在廣場中央。
“你說你這饃里沒有老鼠屎,我吃的時候卻明明看到了。既然說不清,剛才大伙兒都在看,那就讓大家伙兒評評理,看有還是沒有?”
那人低頭瞧著身前的一人,臉上笑嘻嘻的,說完這幾句,又轉(zhuǎn)向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雙手一揮,吆喝道:“各位,我請大伙兒評評這個理,她這花饃里面,是不是有老鼠屎?”
“有,有!”
“肯定有!”
“自然要有,怎么會沒有?”
“我瞧每個里面都有,嘿嘿!”
“哈哈!對,老猴子說得對?!?p> 圍觀的一群閑人們轟然響應(yīng),又笑又叫,亂哄哄吵成一團(tuán)。
那漢子哈哈大笑,又回轉(zhuǎn)身來,道:“好妹子,你還有什么話說?我瞧你也不容易,我也就不難為你了。只要你誠心誠意的去我門上,登門賠個禮,那一百兩銀子嘛,倒可以免了?!?p> “宇文顯,你不要胡攪蠻纏?!比ψ永锩?,一個輕柔的女子聲音響起,語氣發(fā)顫,但流露出的情緒卻顯得很平靜。
周進(jìn)只掃了一眼,本待繼續(xù)前行,但在那女子的聲音傳入耳中的瞬間,體內(nèi)的殘魂卻猛然劇烈震蕩了起來。
這次的爆發(fā),不同于之前他所感受到的幾次。
這一次,是完全徹底的爆發(fā)。
周進(jìn)心神也隨之震蕩,頃刻之間,無數(shù)散亂的記憶碎片,浪潮般齊往他心神中擠塞而來,眼前登時一片漆黑,瞬間便喪失了對外界的一切感知。
“周茹?姐姐?”
周進(jìn)受那記憶的沖擊,一時心神散亂,又驚又奇,又是焦急。人群里面的那女子,竟是這身體的姐姐。而他這位便宜姐姐,顯然正遭人欺辱。
殘魂這一徹底爆發(fā),他心神又受困,無法控制身體,實在是件麻煩事。正考慮著要不要強(qiáng)行去壓制殘魂的時候,心神所感,一團(tuán)漆黑的漩渦突然顯現(xiàn)而出,不由大吃一驚。
這一驚非同小可,那漩渦的氣息,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赫然跟他前世臨死之前,所看到的那口黑色的漩渦一模一樣!
“這是什么東西!”
周進(jìn)心魂震動,他一直以為,前世最后時刻所見到的黑色漩渦,是他臨死前產(chǎn)生的幻象。誰知重生這世,現(xiàn)在居然再次以神魂直接就感察到了。
“我的重生難道跟它有關(guān)?”
這個念頭電光般一閃,已無暇多想。黑色漩渦蘊含著一股無與倫比的吞吸之力,瞬息已將他的心魂扯入其中。
隨著周進(jìn)的心神被吞噬,這具身體內(nèi)的殘魂開始全力爆發(fā)復(fù)蘇,渾身上下,一股如同野獸般的狂暴氣息蒸騰而起。
“周進(jìn)”的雙眼變得一片血紅,他猛地推開人群,沖進(jìn)了圈內(nèi),縱身躍起,雙手便往那肉山漢子宇文顯的臉上狠狠抓去。
宇文顯猝不及防,加上體型太過龐大,腿腳難免也就不大靈便,沒能躲開,左臉上被抓出五道血痕,痛怒交加之下,發(fā)力一腳踹出。
這腳勢大力沉,正中“周進(jìn)”肚子。
“周進(jìn)”被踹出了兩丈多遠(yuǎn),口中鮮血涌出。但他這時候就只剩下了一個強(qiáng)烈到了極致的念頭,他要將那欺辱姐姐的畜生打爛撕碎,挫骨揚灰。
剛一倒下,他立即又從地上爬起,沖到宇文顯面前,縱身又起。
“哪里來的臭小子,你要死么!”
宇文顯暴怒,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又一腳踢出。
“周進(jìn)”身在半空,哪里躲避得了,何況他只是一點殘魂,又處爆發(fā)燃燒的最后時刻,還沒碰到宇文顯的頭臉,又被踢飛出去。
他一聲不吭,重新爬起又撲上去。
沖,撲,被踢飛。
又沖,又撲,又被踢飛。
再沖,再撲,再被踢飛。
……
“周進(jìn)”滿身血跡,衣衫破了,腿腳頭臉上的皮膚也破了,他卻感覺不到半點的疼痛。他整個人仿佛已化為了一團(tuán)熊熊燃燒著的火焰,除了憤怒的燃燒,還是憤怒的燃燒。
只要燒不成灰,那便永遠(yuǎn)的燃燒下去。
圍觀的人們都驚呆了,此時的“周進(jìn)”渾身是血,如瘋?cè)缒В缑瞳F,如妖鬼,眾人心頭都騰起了一股寒意,不由自主的都往后退開了幾步。
整座廣場,除了宇文顯陣陣暴怒的吼叫聲外,已變得一片死寂。
周茹后背倚著石像,額臉間滲滿了汗珠子,一只手捂著胸口,臉色慘白,呆呆的望著如瘋?cè)缈竦摹爸苓M(jìn)”,眼中流露出激動和狂喜的神色,然而全身發(fā)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宇文顯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他的拳腳何等力大,豈是普通人能夠承受得住的?他都記不清已經(jīng)踢出了多少腳,這瘋子居然始終不倒,每次都能爬起來。
“周進(jìn)”又一次撲上來的時候,宇文顯左臂探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衫,將他凌空提了起來。
他絕不是手軟,“周進(jìn)”的那雙眼睛,從頭到尾,沒有一瞬曾從他的臉上移開過。那雙眼睛里面所透出的光芒,是他這輩子都從沒見過的,他心頭終于也發(fā)了毛。
“周進(jìn)”胸口衣衫被抓,雙手立即反抓宇文顯的手腕,低頭,張嘴,咔嚓聲中,鮮血飛濺,宇文顯的食指齊根而斷,被他硬生生一口咬斷。
“啊——”
十指連心,整根手指被生生咬掉,當(dāng)真是痛徹骨髓,幾乎暈過去。
“他媽的,你個瘋子!”
眼見這瘋子滿嘴鮮血,自己的整截手指還被他咬在嘴里,宇文顯不禁全身打了個寒噤,突然間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恐懼害怕,用力甩開了“周進(jìn)”,扭頭便跑。
“周進(jìn)”從地上爬起來還要去追。
周茹這時終于反應(yīng)過來,撲過去抱住了他,雙手扳著他的脖頸,哭道:“進(jìn)兒?!進(jìn)兒!是你!你……你沒死!你……”
她狂喜之下,心神激蕩,突然間臉色潮紅,哇地吐了一口鮮血出來,跟著臉色越發(fā)慘白,抱著“周進(jìn)”慢慢坐倒地上。
“周進(jìn)”身子僵硬,好一陣子,眼中那攝人心魄的異光才緩緩散去,咧嘴一笑,滿口的鮮血,聲音也啞了,“姐,我趕跑了那狗畜生,他再敢欺負(fù)你,我就去殺了他!”
這幾句話一說完,仰面倒下,氣息盡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