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福一面大喊著,一面往水榭這邊跑來。
陳閑不知道羽音是誰,霍艷侯則更加不知道,二人皺眉神色疑惑。然而暖兒聽過這個名字,她每天清早與白梨花一同出門,白梨花經(jīng)常主動說起自家小姐珠璣,也說起過她們主仆剛來蘇州的那時候,珠璣在小夜半樓一曲驚艷四座,當(dāng)時便有人說過已然可取代羽音之類的話,白梨花和珠璣過后自然打聽過羽音這個人,才知原來是蘇州第一樂伎,如此暖兒便也從白梨花口中得知了羽音這個人,如今這個時候求見駙馬爺,她猜測其來意多半離不開離騷這首曲子。
暖兒好不容易用一枚蜜餞堵住駙馬爺?shù)淖?,此時竟有人跑上門來,若是讓這人來到水榭,事情可想而知。
她想到此節(jié),立馬自告奮勇站起身:“駙馬爺,讓暖兒先去見見這位姑娘。”
陳閑淡笑說道:“那你去吧。”
“嗯……我馬上回來?!迸瘍盒∷椴脚艹鏊浚?dāng)與華福擦肩而過時,她悄悄小聲說道:“福子哥,你自己先忙去啦?!?p> 華福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地?fù)蠐项^,不明所以地轉(zhuǎn)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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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府門外兩尊小石獅子前,羽音雙手相扣虛按在腹部來回踱步,不時停腳望一眼府門內(nèi)。
這女子姿色與才情俱是相當(dāng)出眾,性子卻偏向軟弱,平時也沒什么主見,向來不擅長連續(xù)拒絕他人,以往拒絕那些公子哥們的邀約之時,只會學(xué)著冷漠以沉默表示拒絕,好在她不曾碰到那些死纏爛打之人,若不然她必然束手無策。在這一點上她尤其不忍心拒絕繡花娘,繡花娘這些年對她的付出與重視,她都看在眼里,這些年她一直堅持著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盡量不讓繡花娘憂心發(fā)愁,為此她幾乎能做到犧牲這條命。
自繡花娘讓她上門求曲,到此時已經(jīng)過去一天半時間,她今日來此自是已經(jīng)下定決心,甚至想過若是求不到曲子,那便絕不能就此罷休。她現(xiàn)在做的這一切已然不是為她自己,純粹是不忍心拒絕繡花娘,也為了報答繡花娘也為了燕雀樓。
暖兒自府里快步走出來的時候,她正好停住腳步望向府門內(nèi)。
兩女眼神碰在一起,她曲膝福一禮說道:“燕雀樓羽音,求見貴府陳大駙馬,勞煩姑娘通報一聲?!?p> 暖兒放慢腳步走下門階,站在她面前問道:“我家駙馬爺已經(jīng)知道了,請問姑娘可是為離騷而來?”
羽音神色微訝,頷首道:“正是。”
“那請姑娘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征求我家駙馬爺?shù)囊庖??!迸瘍赫f完跑回府里。
望著暖兒漸漸跑遠(yuǎn)的背影,羽音茫然無措地站在府門外,她現(xiàn)在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她臨來之時其實做過最壞的打算,便是試著取悅陳閑,就像自家樓里的色妓們討好客人時那樣做,嘴巴甜一些,笑容美一些,行為嬌媚一些,或讓人沾一沾芳澤,大抵是這樣的做法,至于成與不成這是后話??v然因此而被人認(rèn)為是勾搭駙馬爺,但都已經(jīng)豁出去了又怎會在意這種事,可是現(xiàn)在連人都見不著,再有決心也沒用,只能在門外等著。
等得時間越久,她覺得希望越是渺茫,她自己想想也是,這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哪有不付出就有回報的事,若自己能寫出離騷這等曠世之音,也多半做不到無私的與人分享,這畢竟是一個琴師的獨門獨技,也是一身成就的典型代表。她幾乎不考慮找珠璣求曲正是出于這一點,若有一門只有自己一個人懂的絕技,又豈會輕易傳給其他人,何況這人還是同行。
她想著這些事,已在府門外等了快半個時辰。
在半個時辰將到之時,暖兒一蹦一跳地跑出來,將手上二十來張紙往前一遞:“吶……離騷?!?p> 羽音一時有些恍惚,眼眸上下打量暖兒和手上那疊紙,這與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你怎么啦?”暖兒疑惑看著她:“姑娘你不是來求離騷譜子的嗎?怎么給你你又不要啦?這不是假的!”
“要要要……”羽音回過神來,一把接住離騷譜子,寶貝也似的緊緊捧在心口,情不自禁熱淚盈眶:“謝……謝謝?!?p> “沒關(guān)系啦,一首曲子而已……”暖兒沖她一笑,轉(zhuǎn)身往府里跑,揮揮手道:“姑娘也回去吧,我家駙馬爺很忙的。”
“嗯……”她點頭:“謝……謝謝?!?p> 府門外艷陽下,羽音將離騷譜子捧在心口,好長時間一動未動,她未曾想過能如此輕易的得到離騷譜子,沒有三番五次的上門請求,也沒有甘言媚詞的多番取悅,人家更沒當(dāng)成寶貝一樣看待,這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她委實驚喜過度,唇邊的笑容也仿佛凝固住,良久良久風(fēng)吹過來,她抬手捋了捋耳畔秀發(fā),低了低眉目碎步而去,沒走幾步又不禁回望陳府一眼。
“謝謝……”她呢喃道聲謝,抿抿唇,身影漸行漸遠(yuǎn)。
她拿到的譜子并非陳閑寫的,而是暖兒前一刻寫的,當(dāng)然也征求過陳閑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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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兒早在前段時間練習(xí)離騷的時候,便死記硬背過陳閑寫下的離騷原譜,對離騷這首曲子的指法和弦位自已是銘記于心,憑著記憶隨手寫出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她把離騷琴譜交給羽音后,便急忙回到了水榭內(nèi),依舊坐在陳閑身旁的蒲團(tuán)上,耽誤這么長時間,此時聽著與看著霍艷侯的言傳身教,她無比專心,連果子和蜜餞也顧不上吃了,生怕錯過每一個環(huán)節(jié)。
陳閑看她如此認(rèn)真,忍不住笑了笑。
霍艷侯對于暖兒之前的離開絲毫沒有在意,她需要重點教授的對象是陳閑,因為在京都時便聽說過陳閑以往的才學(xué)不怎么樣,于琴之一道更是半點不懂,所以霍艷侯是從最基礎(chǔ)的琴道樂理知識開始教起的,一點點由淺入深,非常正規(guī)正矩的一套她自己多年總結(jié)出來的琴道體系。
陳閑于這些早就能融會貫通,自然全都聽得懂,倒也覺得蠻新穎挺有趣,暖兒則是受益匪淺。
下午教完琴棋書畫,傍晚一桌子人吃過晚飯,天黑以后,霍艷侯準(zhǔn)時準(zhǔn)點來到二層小樓,站在書桌前開始教起詩詞歌賦。詩詞歌賦既是學(xué)問的一種概稱,也是一門門能學(xué)以致用的實學(xué),科舉考試偶爾會出現(xiàn)這類考題,而學(xué)習(xí)詩詞歌賦其實主要是學(xué)格律和用韻及意境等相關(guān)知識,這個古代無論寫詩寫詞寫賦抑或是寫文章,都避不開這些知識。說起來這已經(jīng)算得上高等課程,啟蒙的孩子首先是學(xué)字,之后學(xué)習(xí)先賢文章,最后學(xué)習(xí)文章的思想等,到書院以后才會接觸格律用韻這些。
而熟讀詩詞文章,不會寫也會吟,霍艷侯此時先寫出一首詞,然后進(jìn)行講解。
暖兒雖然聽不太懂,態(tài)度卻絕對認(rèn)真。
直到街上子時的更聲響起,霍艷侯才離開二層小樓,如此準(zhǔn)時準(zhǔn)點的結(jié)束,陳閑能想到這一定是京都那個妻子規(guī)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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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依舊在小庭院學(xué)習(xí)強身武藝,午后來到園湖水榭。
霍艷侯依然是背水而坐,眼前二人盤腿坐在蒲團(tuán)上,她溫柔地笑道:“昨日妾身已經(jīng)講過天地人三音,也講過琴身的結(jié)構(gòu)與象征等,今日起便正式教授指法了。古往今來,各家各派傳承下來的指法共有上千種,而廣泛運用的指法不出五十種,正常情況下一首曲子需要用到的指法,大約在十種到二十種之間不等,小手指作為禁指,自是不存在小指指法……”
“那么指法便出自于四指……”她抬起白皙右手,一指一指點數(shù)過去:“一拇指、二食指、三中指、四無名指,左手四指亦與之相同,而這四指有單獨指法,亦有組合指法,那妾身便先從最簡單的單獨指法開始教起……”
她話說到這,美眸瞥向水榭之外,一道潔白窄袍身影,正往水榭這邊匆匆而來:“照生……照生……”
陳閑和暖兒聞聲轉(zhuǎn)過頭,端莊跪坐于琴案之前的霍艷侯,垂下手雙手疊放在腿上,安安靜靜地望著正匆忙走來的人。
“子由?”陳閑站起身,向前迎出兩步,問道:“你今天怎么來了?”
“當(dāng)日珠璣姑娘在琴會上彈奏的那曲……呃……”
葉子由走進(jìn)水榭,才看見有個天仙似的陌生女子,他話音戛然而止:“這位?”
“霍大家……”陳閑攤手指向霍艷侯,說道:“自京都天陽公主府遠(yuǎn)道而來的霍大家?!?p> “哦哦……”葉子由當(dāng)即理了理衣冠,向著霍艷侯長揖一禮說道:“小生葉子由,失禮打攪了,請霍大家勿要見怪。”
霍艷侯纖細(xì)腰肢向上用力,筆直地站起身,垂眸含笑微福一禮:“葉公子好?!?p> 天陽公主府來的人,葉子由雖然猜不透霍艷侯的身份,心中多少生出一些敬意,再者霍艷侯的美委實令他驚艷,他感覺像是看到了十年后的珠璣,褪去了清純之美,飽含了媚艷之美,待驚艷與錯愕之感消退,葉子由又長揖還一禮,他正準(zhǔn)備繼續(xù)說起未說完的話,卻已被陳閑拉到了水榭之外,二人嘰嘰呱呱嘰嘰呱呱,暖兒好奇地眨眨眼,似是已經(jīng)猜出頭緒。
霍艷侯已經(jīng)跪坐下來,眼睛望著水榭外的兩人,一臉不明所以。
葉子由說完來意,便見陳閑把暖兒叫出來,在暖兒耳畔嘰嘰呱呱嘰嘰呱呱,暖兒時不時點點頭。
霍艷侯腦袋稍微偏了偏,自是不明所以。
水榭外的人說完話,暖兒和葉子由一前一后走了,陳閑一個人走回水榭,大約過去半個時辰,暖兒才回到水榭。暖兒昨天也是離開半個時辰,今日又是離開半個時辰,霍艷侯心中雖有些疑惑,但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只當(dāng)是這位駙馬爺交友廣泛,良朋知己甚多而已。而在暖兒離開的這半個時辰,霍艷侯自然沒有等她,這時候也不可能重新講一遍。暖兒的返回也稍稍讓霍艷侯停了停,她此時便又再次抬起自己的右手掌,繼續(xù)講起右手四指的單獨指法。
“駙馬爺請看妾身的食指姿勢,這個指法取名叫……”
她說到這,遠(yuǎn)遠(yuǎn)的又見華福正往水榭這邊跑來:“駙馬爺……駙馬爺,府門外有位自稱水憐色的姑娘求見駙馬爺……”
“唉……”她幽幽嘆息一聲,垂下手雙手疊放在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