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杏花巷中段,天空中的黑色濃煙已變?yōu)榍酂煟饎菀呀?jīng)得到控制。
隨著濃煙漂浮至半空中的灰燼,如同黑灰色的雪花飛揚又飄落,波及到杏花巷不少人家。
暖兒和白梨花踏入杏花巷走了一小段,便抬頭看見了中段往后青煙卷卷。
“這是怎么啦,是哪家走水了嗎?”
“可能吧,咦……梨花你看,在你家門前站著的……好像是我家駙馬爺和你家小姐,壞了壞了……好像是你家走水啦!”
“我……我家?”白梨花愕然停下腳,下一瞬便邁開步子向前跑:“小姐……小姐……”
她一面跑著一面喊著,神情和腳步皆分外著急,珠璣平時日常生活中幾乎不到后廚,自也接觸不到柴火等燃物,現(xiàn)在自己家發(fā)生這樣的事,白梨花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定然是自己闖下的禍,再一想今天早上出門之前也確實到過后廚生過火,她更加肯定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至于為什么會突然引起火災,她這時候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當時的大意舉動,此時一心一意記掛著自家小姐有沒有事,心中突然升起的后悔自責害怕及擔心等復雜情緒沖擊著她的身心,她大喊著的嗓音竟帶著些許哭腔。
“小姐……”
她快步跑到近處:“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梨花……”珠璣向前迎出兩步,搖頭輕笑道:“梨花我沒事,不用擔心?!?p> 看著自家宅門和宅院內(nèi)的慘淡景象,白梨花心中更加內(nèi)疚:“小姐,這都是我的錯,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其實珠璣前一刻便已想到這多半是白梨花粗心大意造成的火災,但她并未生氣更未責罵白梨花,反過來安慰白梨花不要自責。白梨花眼中含著淚花,當看見珠璣真的毫發(fā)無損,她一顆心才真正放下一半,或許在她眼中珠璣沒事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都是可以彌補的小事件。陳閑作為一個外人與旁觀者,自是無權(quán)指責白梨花的過錯,倒是看她主仆二人情深義重,可見一路上經(jīng)歷過不少考驗與磨難,這大抵已是真正的生死相依,兩女一人低泣愧疚,一人柔聲寬慰,倒是蠻有趣的一幕場景。
“方才多虧了身旁的陳大駙馬及時趕過來……”
此時說起陳閑,珠璣瞥了眼身旁,抿唇揉揉手腕:“若不然……若不然后果恐怕難以想象?!?p> 白梨花大抵能腦補出前一刻的畫面,走來陳閑身前鄭重地福一禮說道:“梨花多謝陳大駙馬挺身相助。”
陳閑微笑著擺擺手:“舉手之勞而已,真正該謝的是這些幫忙滅火的鄰居。”
“駙馬爺……駙馬爺……”
暖兒跑得比較慢,這時候才匆匆趕過來:“駙馬爺你沒事吧?”
“沒事,我能有什么事……”
陳閑淡笑看著暖兒,隨后皺皺眉,卻是發(fā)現(xiàn)暖兒腰畔好像少了件什么物飾,腦海頓時回想起琴會當日回來的路上,在街上聽人說蘇州境內(nèi)約莫從兩個多月前開始,至今日已經(jīng)發(fā)生過好多樁荷包失竊案,再一想暖兒前段時日好像也曾遭遇過一次,他想到這些,便抬手指了指暖兒腰畔,隨口問道:“暖兒,我記得你今天早上出門不是掛著荷包的嗎?你腰畔荷包呢?”
暖兒低頭一看,頓時茫然抬頭:“對呀,我荷包呢?剛買東西的時候我還付過銀子的!”
她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白梨花腰畔:“梨花,你的荷包也不見了嗎?”
“我的荷包?”
白梨花被暖兒這么突然一問,還以為自己的荷包又又又又不見了,隨即記起來好像沒掛在腰間,便趕緊從上衣縫間掏出她自己的荷包,然后又塞回去說道:“沒沒……我自從上次丟了第七次以后,便沒再把荷包掛腰上了,那七次我是絲毫沒有察覺,今早我們一直在一起,你荷包什么時候被偷的,我也沒任何感覺??上攵?,這該死的小賊順手牽羊的功夫非常厲害,肯定不是什么普通角色,并且與上一次明目張膽的動手搶你荷包的那人絕不是同一路人,你今早遇上的,想必正是從我這兒順走七次荷包的人,暖兒,你記得今后也別把荷包掛腰上了?!?p> “嗯,真是太氣人了……”
暖兒氣急敗壞說道:“我以后把荷包捏手心里,哼……我看這人還敢不敢出手偷荷包!”
她于此事可謂是耿耿于懷,到底是心疼那幾顆碎銀子,陳閑背著手好笑地搖搖頭:“你們真是一個比一個粗心大意。”
說到粗心大意,無論指的是后廚失火,抑或指的是荷包被偷這些小事,白梨花聞言聯(lián)想到自己不免感到非常尷尬。此次失火原因完全在于她,當初荷包連丟了七次的人也是她,而看到她正為此低下頭尷尬與自責的珠璣,卻是溫柔地低聲安慰。無論是今日的火災,抑或是前段時日的荷包連續(xù)被偷,珠璣都未曾怪罪白梨花,她二人雖是主仆關系,卻其實也親如姐妹。
……
……
從后廚失火到得此時此刻,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時辰,火勢已被徹底澆滅,所幸真正受到損失的就珠璣主仆這一家而已,一座環(huán)境雅致的小宅院,幾乎毀去了近半,廳堂正房和兩間廂房也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尤其前面的小庭院處處覆著灰燼和白塵,更有著不少人踩出來的或留下的泥跡水洼等,庭院小池塘所剩不多的池水已然變成了污水,整座小宅院臟亂不堪,門內(nèi)門外一片狼藉與慘淡,連個干凈的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而宅院附近的人家倒只是受到了些影響,大抵在可容忍范圍之內(nèi)。
然而這座小宅院是通過牙行租來的,宅院主人可無法容忍,很快聞風而來,后來收了銀子簽了宅契,興高采烈地走了。
若非發(fā)生這樣的事,珠璣絕無可能以超過平時兩倍的價格買下這座宅院,并非舍不得這筆銀子,她從西境而來若沒尋到人之前,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個目的地在哪兒,可能隨時離開蘇州,然事已至此,買宅院這等小事已不值得她主仆二人多想。此時主仆二人在杏花巷中段一家一家登門致歉與道謝,眾家眾人大多是表示原諒,可能因為這個人是名滿蘇州的珠璣。
她二人道完歉,家里剛發(fā)生過火災沒地方落腳,便應著前一時之邀,二人移步到了陳家老宅。
自家宅院的善后問題自也不能放手不管,這種事自然用不著珠璣親力親為,何況她哪會處理這種事,白梨花的生活經(jīng)驗雖比她豐富許多,可也不太清楚具體事宜,兩女在這件事上可謂是一抹黑,在蘇州也沒半個熟人。后來蔡力勁得知這種情況,便主動提出幫著她們善后,于是帶著白梨花出了門,跑東跑西,買石料買木材,請匠人找長工等……著手清理與重建后廚。
……
……
珠璣和白梨花上午來到陳家老宅,待白梨花出門以后,珠璣一個人在陳家老宅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
現(xiàn)在這個時間又不用去小夜半樓獻藝,她平時白天在家不是練琴便是鉆研琴譜與琴技,很少有像現(xiàn)在這樣古琴和琴譜都不在身邊的時候,但其實即使把古琴和琴譜帶過來,可這畢竟不是在自己家,總不好在別人家也像在自己家時那樣什么也不關心只一心沉迷于鉆研琴譜琴技。她生活中少了琴樂便感覺好似人生失去了方向,現(xiàn)在身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倒是知道陳閑在偏廳用飯,暖兒也留在偏廳,她沒有吃午飯的習慣,前一刻婉拒了沒去偏廳。
在還沒來陳家老宅之前,甚至說哪怕是在今日早晨,她都還猶猶豫豫地想主動上門拜訪與請教離騷,可當真的過來了,或許是太過于突然沒任何心理準備,也到底沒想過第一次踏入這座府宅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一時之間反而有點不知所措。
晌午明媚的陽光照射著幽深而古雅的陳家老宅,庭院內(nèi)草木巨深,樓閣旁青翠的芭蕉樹葉隨著清風而搖擺。
珠璣無事可做,也沒地方可去,沿著庭院小徑隨意地走著看著,她腳步緩慢,無意識地揉著右手手腕想著些心事,陳家老宅曲徑通幽十步一景,她走著走著倒也很快樂在其中,當走到園湖位置時,遠遠的聽見了動人的琴聲,她的興致霎時被勾起來,垂下手轉(zhuǎn)眸遙望過去,琴聲的傳出地點就在視野之內(nèi)的園湖水榭,而坐在水榭內(nèi)撫琴的是個她未曾見過的陌生女子。
但她早聽白梨花說過,陳府前幾日有自京都天陽公主府而來的一男一女。暖兒當時給白梨花說的時候自不可能直呼其名,而是以蔡統(tǒng)領和霍大家稱呼的,至于因何而來,暖兒當時說的是教人武功和琴棋書畫等。珠璣從白梨花口中得知的也是這些話,她已經(jīng)見過蔡力勁,眼前水榭內(nèi)的女子身份自不難猜。
霍艷侯也沒有吃午飯的習慣,便先一步來到園湖水榭等著陳閑吃完飯過來,她依舊是背水而坐,低著頭專心撫琴,美妙的琴聲四處飄散,并未注意到被琴聲吸引而來的珠璣。珠璣也擔心自己的腳步過重從而打攪了水榭中人的雅興,她步子邁得極小極輕。在與水榭相距不到二十步時,霍艷侯似有察覺抬頭去看,便見珠璣站在水榭外,她十指按住琴弦,琴聲戛然而止。
二人無聲地對視,似都為著對方的絕美容顏,眼眸中這一瞬均有著驚艷之色。
隨后霍艷侯含笑問道:“想來姑娘便是失火的那戶人家?”
“嗯……”
珠璣反應過來稍稍猶豫過后快步走進水榭,走來琴案前微福一禮道:“正是失火人家珠璣,見過霍大家了。”
“哦……?”霍艷侯倒有些意外對方竟然知道自己,但想到對方能夠來到此間,那么會從旁人之口得知自己也便不足以為奇了,她站起身還一禮,隨后又次跪坐下來,淺笑說道:“姑娘進門是客,我自京都而來也是客,你我二人皆是客,便不用太多禮數(shù)了,姑娘若無去處,不妨請坐,我也隨意了?!?p> 她說完便再次低頭撫琴,珠璣也極想留下來聽聽曲子,便福一禮在蒲團上面對面跪坐下來了。
霍艷侯也很樂意有人相陪,她從珠璣的表情上已經(jīng)看出這女子似乎極懂曲樂之事,霍艷侯便有心想試一試對方的深淺。這時候忽然改變曲子,彈奏的是一首流傳并不廣,卻也稱得上當世名曲之一的好曲子,而且這首曲子如今只出現(xiàn)在宮廷宴席等貴大場合。這首曲子來源于西境諸小國之一某個已經(jīng)亡國的小國,五年前才傳至本朝興國,被大樂司和教坊收錄著,有幸聽過這首曲子的人極少,若是聽過且能立即辨認出這首曲子的人,那要么是鉆研極廣的大琴師,要么是出生于天潢貴胄之家。
“這首曲子……”
很意外的在霍艷侯尚未彈奏完,珠璣便已是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這可是西境諸小國之一雅國的振國之音……正雅?”
霍艷侯有些驚訝,但手指并未停下,待彈完這首曲子,她抬眸笑道:“的確是正雅沒錯,看來姑娘非一般人。”
“霍大家謬贊了,后學之輩珠璣愧不敢當……”珠璣挽發(fā)而笑,笑容顯得有些羞澀,她已經(jīng)聽出來這位霍大家琴技非凡,必定是一代琴道高人,她心情難免有些激動:“這首曲子霍大家您能如此得心應手,可見霍大家是當世少有的高人,珠璣只是聽得多見得多,知道的便也多了,況且……我正巧是西境人,幼年時候便曾聽過這首曲子,其實……這首曲子另有下篇一首,曲名變雅,可與之相映生輝,更加振奮人心。”
“是嗎?”
霍艷侯展眉笑道:“正雅……正雅……振國之音,顧名思義,取其之正,施雅于國,舉國上正下雅,上雅下正,國之幸,民之幸,天下之幸。姑娘口中的變雅,我倒初次聽聞,未知姑娘可否彈奏此曲?”
“我……”
珠璣略微想想,也便不再猶豫,起身福一禮道:“既如此,那珠璣……便在霍大家面前獻丑了?!?p> 水榭外的湖面綠波蕩漾,時有一縷縷湖風吹拂而來,待二人互換座位,珠璣跪坐在琴案前,短暫地醞釀與沉默小半會兒,而后纖纖素指撫動琴弦開始彈奏起變雅,剛開始可能由于此時是在別人家里,并未經(jīng)過此間主人陳閑這位駙馬的同意,而自己卻這么隨便地在人家客人面前彈琴,因此她心境或多或少有些放不開,在彈奏曲子的敘段時,稍有些失了水準,待彈奏起下一段時心境才逐漸放開,也才逐漸適應與沉醉其中。
霍艷侯端正地跪坐在對面蒲團上,喝著茶認真地聽著,唇邊隱隱含著笑,時不時點點頭,越往下聽越是贊賞珠璣的琴技,當然這僅僅是以看待后起之秀的眼光,若說自愧不如倒還不至于?;羝G侯本身的琴技早已得到過天下人的認可,當年能與她一爭鋒芒的也就七弦先生和師擎這兩位琴道中的奇人,如今這二人在當世依然數(shù)一數(shù)二,而霍艷侯卻已隱退多年。
當珠璣彈奏完畢,霍艷侯笑著贊嘆道:“姑娘不僅琴技了得,確實見多識廣,后起之秀中,姑娘當是我見過的第一人?!?p> 珠璣有些受寵若驚,抿抿唇笑道:“霍大家委實言過了,珠璣可不敢當,但若真要說出個第一人,珠璣以為……”
她話音稍頓,想想說道:“這第一人……想來,陳大駙馬才是……當之無愧的吧。”
霍艷侯神色訝異:“誰?”
此時的杏花巷,葉輕歌環(huán)抱著一張古琴坐在馬車內(nèi),馬車轉(zhuǎn)眼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