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刻意被我模糊的細(xì)節(jié),此刻清晰無比地浮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稚奴從小被陛下親自撫養(yǎng),他每天早早地給陛下請安。用過我給他準(zhǔn)備的早膳后才會離去。后來他成了親,回到宮外的晉王府居住。又為了避免他一母同胞的太子大哥李承乾的猜疑,每天早上進(jìn)宮只是草草地在陛下的寢殿外磕個頭就走。可是他每次走的時候,都會遇到早起去給陛下奉茶的我。他不敢多和我說話,但都會見我點(diǎn)點(diǎn)頭才會帶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笑容離去。再后來,他的兩個同母哥哥一被廢,一被逐。他成了太子,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可是仍舊堅持每天來給陛下請安。外人皆道他純孝有加,只有我知道他每天無論多晚,都必定會喝過我泡的茶才會離去。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眉梢眼角的喜悅就如同春草一樣,茂盛又充滿生機(jī)。許多宮人背地里都說我們關(guān)系曖昧。我一直都當(dāng)他們是嫉妒。畢竟天家薄情,尤其他還是一人之下的太子,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女子了。別說他宮里儲的無數(shù)美貌姬妾,光是那個蕭良娣就是個大美人。但論容貌而言,我遠(yuǎn)遠(yuǎn)不是傾國傾城色。而且,我長他四歲,紅顏易老,還是他的庶母,他怎么可能會喜歡我。
其實陛下年歲漸長,身體也大不如前。對著稚奴大獻(xiàn)殷勤的宮女太監(jiān)大有人在。哪怕是同齡陛下后宮,還生有一子的韋貴妃也對稚奴客客氣氣。我一個無子無寵,身份卑微的才人討好太子又有什么稀奇。何況我還曾經(jīng)給身處逆境時的稚奴些許安慰。只是他年歲漸長,我們身份又算得上是母子。所以我在開始在人前和他避諱,但人后他總是親熱地喚我姐姐,親熱卻不違禮。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才算淡了下去。
不過,真說起來,這事還得感謝陛下。他偏寵稚奴,所以他用了雷霆手段來對待這些謠言。他命人杖斃了好幾個亂嚼舌根子的太監(jiān),又見我與稚奴實在親厚。他干脆就下令,只要稚奴在麗正殿處理公務(wù),他的飲食起居就由我全權(quán)負(fù)責(zé)。如此一來,宮里的謠言才完全平息了下來。
我任由他抱著。他的身上傳來了一陣陣熱氣,把我的心也燙得熱了。明明是盛夏,可我卻不想推開他。無論如何我也是女子,只要是女子就會希望自己能被人珍愛。
我的一生,充滿了苦難。從我十四歲進(jìn)宮,就一直和他相依相伴。他就像一塊已經(jīng)長在我心里的肉,有誰能告訴我?一個人,如果沒有了心,還怎么活下去。我如今二十二歲了。女子最好的年華都耗在了這座冰冷到吞噬人的宮殿里,可沒想到在我青春最后的時候,我可以遇到一個對我說愛的男人。這一刻,我覺得老天對我也沒那么差。然后,我聽到了盤子脫落的聲音。仔細(xì)一看,是剛剛我們的動作太大,把我?guī)淼谋P子打碎了。我的思緒一下子就回到了現(xiàn)實。他是太子,我卻是他父皇的女人。即便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寵,我也永遠(yuǎn)是他的母妃。
這層身份就像王母娘娘的玉簪劃下的銀河,我們縱然是牛郎織女也會分離。我趕緊推開了他,盡量用波瀾不驚的語氣說道:“天氣太熱,殿下莫不是中了暑氣。還是趕緊回去吧,免得陛下一會兒著急。”稚奴臉色一暗,想必他也聽出了我的話外音。
他的臉色就像吞了好多好多的冰塊,又冷又黑。我不敢再看這樣的眼神,它像個漩渦,會把我吸到不可回轉(zhuǎn)的沼澤里去。
我趕緊拔腿就跑,絲毫不顧禮儀。身后卻傳來了稚奴溫柔又低沉的聲音?!懊哪铮煤孟胂肽愕男?。無論如何,我愛你,這點(diǎn)永遠(yuǎn)不會變?!?p> 他的這番話好像魔咒,接下來好幾天都鉆進(jìn)我的夢里。讓我的心無限翻滾。我對稚奴。不,應(yīng)該是阿治,動了情嗎?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十分漂亮又穿著一身華衣的小男孩。他很漂亮,但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他的神情我很清楚,當(dāng)初我失去父親的時候就是這樣。
阿治的生母長孫皇后,在他七歲那年就去世了。雖然他是備受寵愛的嫡出九皇子,但再大的榮寵又怎么能比得上母親的親自照顧。我一來為了私心,二來因為同病相憐,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我看著他從十歲到十八歲,又何嘗不是他陪著我從十四歲到二十二歲。我是不是早就愛上了阿治呢?我一直向上蒼祈求的一份真摯的愛是不是早就來到了我身邊,而我沒有察覺呢?
可是為什么,他偏偏是陛下和長孫皇后的兒子。我被陛下寵幸過,又因為長孫皇后的緣故不能懷孕生子,現(xiàn)在老天卻偏偏讓我最恨的兩個人的兒子成為我最愛的人。即便我對他們二人的恨意已經(jīng)被時間,被寂靜無聊的宮廷生活給磨去了不少,可我和阿治之間也不可能會有未來。
既然如此,為什么我又要知道我對他的心意。得到了之后再失去,比從來沒有得到更殘忍。心好像被人挖去了一半,我哭了整整半宿。
第二天早上起來,趕緊命人給我準(zhǔn)備個熟雞蛋揉眼睛。我已經(jīng)不是初入宮廷的武媚娘,也不是為了一碗避子湯就病得要死要活的武才人。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習(xí)慣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深深地埋在土里。只是我那幾天一直躲著阿治,我實在害怕我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會被陛下察覺。到時候,阿治跟我該怎么辦。我想,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尤其男人都沒定性。整整一年時光,我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日常對他的起居打點(diǎn)也是由小太監(jiān)傳話。可是我錯了,我的心里已經(jīng)滿是他了??床坏剿臅r候,我覺得一天好像一年那么漫長。院子里的蟬鳴聲,落葉聲我都能聽地一清二楚。
似乎是老天可憐我們,那幾天,陛下又一次因為服用金丹而病倒了,太子李治奉詔侍疾,我再次見到了阿治。一年沒見,他長高了很多,可也瘦了很多。人人都說他這是擔(dān)心陛下病情,可我總覺得那只是一半原因。阿治本來就在麗正殿長大,后來搬去東宮去也會經(jīng)?;貋硇∽?。所以我也沒有在意??墒侵膳珜嵲谑且粋€孝順的孩子,他貴為太子,卻親自為他的皇父吸吮膿瘡。結(jié)果陛下痊愈了,他卻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