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晴。
一輛馬車正在山間的一條小道上行進。
鐘離坐在一輛馬車上,馬車沒有窗戶,在頭頂有一個用木欄圍成的天窗。
她靠在搖搖晃晃的車廂上,抬頭望著天窗,天窗上空的白云在馬車的行進中不停的變換著形狀。
她的表情有些疲憊,她抬起雙手艱難地捋了捋額頭散亂的發(fā)絲,咳嗽了幾聲。
鐘離能夠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天窗中的白云變成了一團嫩綠的樹葉,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進車廂內(nèi)。
突然傳來幾聲馬嘶聲和幾聲鐸鐸聲,又傳來幾個人的悶哼。
周圍又陷入了安靜。
鐘離緊張了起來,她貼著車廂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車廂內(nèi)的鐵鎖動了動,車廂門突然被打開,陽光照進車廂,鐘離迎著陽光,幾乎看不清楚站在車廂門口的這個人。
站在車廂門口的這個人是個女子,她穿著紫色的緊身衣,黑色的六合靴,帶著高冒頂?shù)尼∶?,黑色面紗遮住了她的臉?p> “你是誰?”
這個女子冷冷地看著鐘離,“我是救你的人?!?p> 鐘離馬上明白了,她努力適應(yīng)著周圍的光線,“是武娘讓你來的?”
“哼?!边@個女子冷哼一聲,“你是不是感覺很奇怪?武娘沒不殺你這個叛徒,卻要救你?”
鐘離沉默。
“其實我也不明白。”這個女子接著道:“我本來是來殺你的,但是武娘不讓你死?!?p> 鐘離忽然開口道:“我死不死并不重要?!?p> 這個女子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你不怕死?”
“我已經(jīng)做完我想做的事情,我為什么怕死?”
這個女子凝視著鐘離,問道:“你果真愛上了他?”
微風(fēng)吹過,樹葉縫隙間斑駁的光影在不停晃動。
高山青翠,流水靜止。
過了很久,鐘離的臉迎著陽光,回答道:“是?!?p> 陽光照耀遠(yuǎn)山,清溪又復(fù)潺潺。
這個女子眼神看起來很奇怪,冷笑道:“看來武娘說的沒錯?!彼又溃骸澳阒恢罏槭裁刺旌蟪闪⒓t妝的時候,不容許任何人動用感情?”
鐘離沒有說話。
“因為天后動用真情的時候,卻犯下了一個錯誤?!边@個女子解釋道:“當(dāng)你動用感情的時候你就會變得脆弱,當(dāng)你脆弱的時候,你就會犯下致命的錯誤?!?p> 過了很久,鐘離淡淡道:“我以前是這樣認(rèn)為的,但是現(xiàn)在…”
這個女子打斷了鐘離的話,“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犯了錯,你很快就會見到武娘?!?p> 鐘離看著她的背影,過了一陣道:“我能認(rèn)出你的背影,你就是斜紅?!?p> “因為你是畫靨,你知道的是多是少我都不會奇怪?!?p> “我記得在九年前的洛陽見過你?!?p> “你當(dāng)然見過我,就像我見過你一樣?!边@個女子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她縱身上馬,命令道:“帶她走?!?p> 兩個黑衣人走過來用一種很精巧的鎖子將鐘離的兩個大拇指鎖在一起,用一塊黑布蒙上了鐘離的眼睛。
鐘離被架上了馬車,一行人朝著東方馳去。
鐘離被蒙著眼睛,她聽見周圍有鳥叫,并且她還聞到了周圍傳來一陣花香。
她能感覺到她走在一條石板路上,兩邊是樹葉,甚至她被樹葉上的露珠打濕。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的時間,鐘離被人一把拉住,這個人走的很快,鐘離在黑暗中不斷的調(diào)整著自己的腳步,以跟上這個人的步伐。
吱呀一聲,斜紅道:“抬高你的腳,門檻很高?!辩婋x越過門檻進入一個房間里面。
斜紅離開了鐘離,鐘離的手懸在半空,她只能通過聽來辨識周圍的環(huán)境。
門又關(guān)上,周圍顯得很安靜,并且空氣中漂浮著一種清香淡雅的龍腦香氣。
身后傳來斜紅的聲音,“大閣領(lǐng),畫靨帶到?!?p> 鐘離一緊,她不知道接下來武娘將要如何處置她。
過了很久,傳來一個非常好聽而又感性的聲音,“你怎么將她的眼睛蒙了起來,還使用了同心鎖?”
斜紅回答道:“大閣領(lǐng),屬下是為安全考慮?!?p> “我有沒有讓你鎖住她?”
斜紅回答道:“沒有?!?p> “你什么時候也開始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了?”
斜紅趕緊跪倒,“屬下不敢?!闭f罷斜紅起身用打開了鐘離手上的鎖,又慢慢的取下蒙在鐘離頭上的黑布。
鐘離眨了眨眼睛努力適應(yīng)著周圍的光線,她向前看去,前方漸漸變得清晰。
武娘坐在一個非??季康募t木椅子上,雕刻有云紋圖案的紅木桌上放著一個青瓷碗。
武娘現(xiàn)在居然在吃東西,任何人都不喜歡在別人的面請吃東西的,何況是女人,但是武娘看起來一點都沒有不自在的感覺,她輕輕的拿起勺子,輕輕的喝了一小口燕窩湯,她看著鐘離道:“上次見你還是在九年前。”
“是。”
武娘用一種嫵媚戲謔的眼神看著鐘離,“你變得更漂亮了?!?p> 鐘離沒想到武娘會這樣說,并沒有接武娘的話。
“這碗湯是剛剛才煮的,你要不要喝一點?”
鐘離慢慢的走過去,道:“好。”
武娘道:“坐下吧,我記得你最喜歡喝了?!蔽淠镙p輕的將燕窩湯推至鐘離的面前。
她居然真的做了下來,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這么多年你一定沒有喝過吧,多吃一點。”武娘輕輕撫摸著鐘離的頭發(fā),“你看你,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消瘦成了什么模樣。”
鐘離又喝了一口,沒有說話。
武娘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有問題要問我,你現(xiàn)在為何不問?”
斜紅會意,道:“大閣領(lǐng),屬下先行告退?!?p> 武娘看了她一眼,“你不用退下。”
過了很久,鐘離抬起頭看著武娘的眼睛,武娘的眼神就如深邃的夜空一般深不可測,鐘離道:“公主多次與您的意見不合,對您多次的命令置若罔聞,而我現(xiàn)在投靠了李唐,我不明白大閣領(lǐng)為什么不殺我?”
“我為什么要殺你?”武娘的眼神依然顯得很溫和,“武敏雖然與我意見不合,但是她也是為了壯大紅妝,實現(xiàn)紅妝的計劃,你為了保護你心愛的人不惜屈身大唐,這又有什么錯?”武娘的眼神露出一種獨有的嫵媚,“經(jīng)常用對錯來分辨一些事情,人會覺得很困惑的?!?p> “高仙芝鎮(zhèn)守洛陽,郭子儀鎮(zhèn)守潼關(guān),李琬已經(jīng)率軍出征,我想不出你們現(xiàn)在還有什么機會?!?p> 武娘輕輕嘆息了一聲,“洛陽已經(jīng)被攻陷,高仙芝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p> 鐘離怔住。
武娘的眉睫微微一凝,眼神中閃出一絲鋒芒,“李琬是除了高仙芝之外能夠威脅到我們的將才,我們還是要除掉他?!?p> 鐘離的瞳孔不斷收縮,她忽然起身,“你們…你們還有什么計劃?”
“是不是覺得很痛苦?”武娘語氣慵懶但是卻帶有一種無法掩飾的殘酷,“你之所以你和九年前不同,是因為你用了感情,這就是感情帶來的后果。”
武娘的表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慵懶的嘆息一聲,“我想這種得到之后又失去的感覺一定不好受。”
鐘離雙拳緊握,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武娘慢慢朝鐘離靠近,道:“你知不知道,天后為什么禁止紅妝所有的人動用感情?”
鐘離強忍著淚水,“拋棄感情,只談利益和手段,我做不到?!?p> “武敏當(dāng)時也這樣反問過我?!蔽淠锝又溃骸八晕涿艉湍愣际×?。因為動用感情后,我們就會變得脆弱,而脆弱往往會讓我們犯下致命的錯誤,所以我們不應(yīng)該有任何感情?!?p> 鐘離閉上了眼睛。
武娘輕輕靠近了她,“是不是感覺很痛?”
鐘離努力地使得自己安靜下來,努力地思考著這幾件事情的關(guān)聯(lián)。
武娘的眼神變得很遙遠(yuǎn),“天后是一個女人,然后才是一個皇帝,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愛?!彼靡环N慨嘆的語氣緩緩道:“愛本來就是一件溫柔的武器,在天后眼里,凡人根本不知道如何運用愛,既然不知道,為何要徒增痛苦,還不如不愛,不愛其實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
斜紅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忍不住問道:“天后真的愛過別人?”
武娘的眼神忽然閃過一絲寒光,猶如出鞘的利劍,“放肆!”
斜紅趕緊跪了下來,“在下一時語拙,請大閣領(lǐng)賜罪?!?p> 武娘慢慢地站了起來,“天后博愛天下蒼生,珍視萬里江山,你們這些小輩豈能參悟理解?”
“我好像懂了一點?!辩婋x的眼神看起來很遙遠(yuǎn),“當(dāng)我愛上他的那一刻,我好像也喜歡上了大海湖泊,山川森林,喜歡上了安寧和平。”
武娘怔怔地看著鐘離的表情,過了很久才道:“愛一個人當(dāng)然要有所付出,所以我不怪你。”武娘道:“每一個時代都要站出來一個人,紅妝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有六十年的時間,我們需要一個人帶領(lǐng)我們完成這場變革,因此我們選擇了她?!?p> 鐘離道:“她是誰?”
“這個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我們今天付出的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鐘離臉上毫無表情,“這不是付出,這是犧牲。伏龍山莊是不會坐視不管的?!?p> “你雖然聰慧,但是卻看不清未來?!蔽淠锲届o的語氣中露出凌厲,“伏龍山莊在暗中一直掣肘著我們,令紅妝元氣大傷,若取天下,他們是我們最大的障礙?!蔽淠飳⒀凵褚葡蛄绥婋x,“你畢竟曾經(jīng)是紅妝的人,你沒有想過,李亨從一個默默無聞的親王如今成為手握天下兵權(quán)的監(jiān)國太子,難道扶龍山莊真的會忘記當(dāng)年李隆基裁撤扶龍山莊的仇恨?”
鐘離背后感覺襲來一陣寒意,她忽然明白了武娘的意思,“所以,你讓我來這里,是讓我用紅妝的身份去陷害太子李亨?!?p> 武娘站起身走至鐘離身后,“安祿山攻下洛陽,輜重充足,李瑁屯兵江南,隨時可為安祿山策應(yīng),兩人合擊李琬,李琬定然兵敗。我是想告訴你,紅妝不會拋棄你,只有紅妝才能給你你想要的東西?!?p> 鐘離的后背傳來陣陣寒意,“你太瘋狂了?!?p> 武娘笑地云淡風(fēng)輕,“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要讓你知道誰才是這場逐鹿的勝利者。”武娘凝視著鐘離,她慢慢地抬起雙手,白皙的雙手輕輕觸摸這鐘離的臉頰。
“男人給與你的東西是不過是在欺騙你,而我給你的東西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一天以后,告訴我你的答案。”
鐘離看著武娘唇邊的微笑,感受到的只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武娘轉(zhuǎn)身對斜紅道:“斜紅,畫靨交由你來照顧?!?p> 斜紅一直在紅色的半透明簾幕后,她走了出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