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峨眉山上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到山頂佛像上時,峨眉派的女弟子們就已經(jīng)洗漱完畢,灑掃庭院。粉色裙裾拖過井水沖洗過的青石板,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初夏的細雨。
早飯過后,伴隨著敲擊木魚的聲音,早課已經(jīng)開始了。
“諸位妹子們!又是神清氣爽的一天啊!你們好嗎?哈哈哈哈哈哈……”一個清越的聲音在峨眉山金頂上傳來,驚起飛鳥無數(shù)。
與諸位端莊正經(jīng)的師姐們比起來,洛涼初算是峨眉派年輕弟子一眾里很是另類的了,她此刻正立于大佛像一旁的藏書樓頂之上,由于自幼身體不好,她是不必跟這諸位師姐妹去做早課的,她有另外的“早課”。
“讓你掃干凈藏書樓房頂?shù)穆淙~雜物,可不要偷懶哦?!睒窍聜鱽硪粋€聲音。
洛涼初吐吐舌頭,拿起一旁的笤帚,那藏書樓的青瓦上遍布青苔,天幸她竟還站得穩(wěn)穩(wěn)的,“師父,聽說近日有貴客來,不知是哪里的貴客?”
樓下那個聲音聽不出來波瀾,“你又去廚房偷吃了?”
“啊,這……這也不怪我呀,實在是他們做的九香糕太好吃啦?!?p> “既如此,今日打掃完畢,你就去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五十遍?!?p> “???”
“覺得多?”
洛涼初打了個哈哈,“不多不多,弟子謹遵師命?!?p> 《波若菠蘿蜜心經(jīng)》原是自幼抄寫慣了的,抄著抄著洛涼初便有些神游天外,十年前,她是山下梅村里一戶梅氏夫婦撿回來的孤兒,先天不足,重病在身,這夫婦二人求到峨眉派,盼望峨眉師太能大發(fā)慈悲,救救這孩子。
當時峨眉派的掌門絕塵師太親自為她把過脈,斷言她比尋常孩子早產(chǎn),想是孕母孕中受驚,孩子長得也不好,若不好生將養(yǎng),只怕難享常人之壽。
那梅氏夫婦本是本地務農(nóng)為生的農(nóng)夫,偶爾販賣些果蔬補貼家用,想要撫養(yǎng)這樣一個身體病弱的孩子談何容易。
絕塵師太已多年不曾收徒,藏書樓的絕心師太卻從未收過弟子,當她提出可以收這孩子為徒之時,絕塵師太有些吃驚,“師姐從未收徒,這孩子資質(zhì)實在平庸,若是要收徒弟,何不選個根骨優(yōu)質(zhì)的孩子?”
絕心師太淡淡道,“我本就無意開門收徒,只是看這孩子身世可憐,若將來養(yǎng)在我身邊也可看顧一二,只是不知你夫婦二人可舍得割愛?”說這話時她已轉(zhuǎn)向梅氏夫婦二人。
那梅氏夫婦本是心善之人,見這孩子得師太青眼,自然欣喜,“師太若肯收這孩子為徒,自然是這孩子的福氣,哦,對了,這是這孩子襁褓中的,想是孩子父母留下的東西。”
梅氏夫婦遞上一個錦囊,絕心師太摸出一看,原來是枚刻字的玉牌,玉質(zhì)普通,上書三個字:洛涼初。
算了算了,洛涼初甩甩頭,“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反正一切隨緣咯。如今她跟隨師父學藝,雖武藝上不成氣候,但好在師父待她從來寬厚,她算是個幸福的孩子了。
數(shù)日之后,果然門派眾人與往日格外不同,連師父都換了一身簇新的法衣,洛涼初雜亂的頭發(fā)被梳成了兩個團團的小揪揪,絕心師太一邊替她整理著身上弟子服的褶皺,一邊道,“今日有君子堂的貴客過來與你掌門師叔祝壽,你可要好好的,不許調(diào)皮搗蛋,也不許跑到后山去逗猴子玩?!?p> 洛涼初苦著臉,“可是……”
絕心師太嚴肅道,“不許可是,難道你想這一個月都被關在演武堂跪經(jīng)?”
“好吧?!毙『⒆有男?,她又好奇道,“這個君子堂的掌門也同師伯一樣,是個白胡子的爺爺么?”
“這位君子堂掌門,名叫蕭別情,曾是當年蘇州萬蘇山莊莊主的義子,如今不過三十余歲,一身武藝名滿江湖,又開山建派,當真算得上是年輕有為?!苯^心師太道,“聽說他身邊還有幾個與你年紀相仿的弟子,你也該多跟人家學學?!?p> “是,弟子定當老老實實,絕不在這期間給師父師叔丟臉,墮了咱們峨眉派的名聲?!甭鍥龀跻槐菊?jīng),復又笑出聲來。
君子堂一行人皆身著或綠或青的衣衫,無論男女皆是氣度不凡,那君子堂掌門蕭別情踏階而來,當真是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他朗聲道,“晚輩蕭別情,攜弟子拜見峨眉掌門絕塵師太?!?p> 絕塵師太觀他行事一絲不茍,心中頗為贊賞,“三月前收到蕭掌門的拜帖,貧尼感謝蕭掌門的盛情,你我都是一派掌門,蕭掌門不必過謙。請吧,蕭掌門?!?p> “多謝師太?!?p> 正殿之中,供奉著佛家普賢菩薩,有峨眉弟子奉上線香,蕭別情接過線香行禮,“我佛慈悲。”
行罷禮,絕塵師太道,“蕭掌門與門下弟子皆舟車勞頓,我已吩咐下去,備好了齋飯和房間,可先行休息?!?p> “如此勞煩峨眉上下了。”蕭別情客氣道。
“蕭掌門客氣了?!?p> 峨眉掌門絕塵師太本月六十大壽,江湖各派早已派出賀禮與祝壽人員,不過短短十幾日,峨眉上下,大大小小的客房已經(jīng)住進了江湖各派的客人。因著男女之防,峨眉一眾年輕女弟子為避嫌,已遷居后山和藏書樓幾處往日閑置的房間。
所有佛堂里都被泡了鮮花的水擦洗了數(shù)遍,又奉上新鮮瓜果,檀香裊裊。
云晴兮依稀記得,在峨眉山山門下初初遇見洛涼初的情景。此時的洛涼初還是個著了一身粉色弟子服,梳著規(guī)矩中分頭扎了兩個小揪揪的峨眉小師妹。上躥下跳,半分峨眉弟子該有的矜持和莊重都沒有。
“哎,我叫洛涼初,你叫什么?”云晴兮盯著這個明明年長她幾歲,卻個頭矮小瘦瘦巴巴的女孩子。想著如今畢竟是跟師父來峨眉派做客的,因而還是客氣又疏離的答道,“我叫云晴兮?!?p> 峨眉山上的弟子年紀大都比洛涼初大上許多,因此她在山上連個同齡的玩伴都沒有,是以君子堂的掌門攜了弟子前來吃茶做客,洛涼初可算遇到了一個年紀相仿的人。整整半月里,洛涼初領著云晴兮把整個峨眉山弄了個雞飛狗跳,兩個小孩子偷山下溫泉洗澡師姐的衣服,偷廚房里的九香糕,最后還捅了后山上那只最大的馬蜂窩。
這一日洛涼初與云晴兮躲在廚房頂上吃著九香糕,看著山腳下的云海翻騰,心中只說不出的恣意,洛涼初吞下最后一口九香糕,“還有半月你們就要回君子堂了?”
云晴兮垂下眼簾,復又抬起頭,笑盈盈的說,“是啊,每日聽師太們講經(jīng),可無聊死了?!?p> 洛涼初哼了一聲,“這些日子你同我也沒少在這峨眉山上胡鬧,哪有聽我?guī)煾笌熓鍌冇懻摲鸬馈?p> 云晴兮紅著臉道,“你放心,我們君子堂也很好玩的,下次你過來,我們同去放風箏捉蛐蛐,我二師兄抓蛐蛐可厲害了!如果趕上好天氣,還可以出海玩……”
洛涼初鼻子又哼了兩聲,從懷里掏出一樣物什道,“我聽說江湖上一見如故的知己好友都是要交換信物的,這正是朋友間情誼的體現(xiàn),倘若將來有個三長兩短,也是千里求助的憑證?!敝灰娝龜傞_手掌,手里躺著一只刻得很是古樸的小木豬。
云晴兮接過這只小木豬,師父對這些藝術品一向很會品鑒,她也搜腸刮肚,覺得應該說一些贊美之詞,于是咽了咽口水才說道,“這只小豬雕得很好,我很喜歡。”
洛涼初瞪了云晴兮半天,才道,“我覺得空哥聽你說我把它雕得像豬,可能又要跟我打一架?!笨崭缡嵌朊忌缴系囊恢恍『镒樱瑥男∨c洛涼初長大,相貌在猴群之中也是一等一的英俊,難為它那天安安靜靜的坐了一個時辰讓洛涼初描樣子,這對一只猴子來說是多大的犧牲和奉獻啊。只是這只“猴子”,若要說有什么地方跟空哥像的,云晴兮惆悵地看了一眼,大約只有尾巴了。她吭哧吭哧的在懷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塊翠玉吊墜出來,“這是我娘……”
洛涼初嘖了一聲,“你別說這是你娘留給你的遺物,往后要送給心上人的吧?”
云晴兮肥嘟嘟的臉上滿是驚訝,“你怎么知道的?我想心上人,應該就是心里最重要的人吧,你當然是除了我爹娘師父親還有二師兄以外最重要的人啦,但是我回去之后和師父二師兄自然是天天見面的,更不要說爹爹了,所以當然要把它送給你啊?!?p> 洛涼初雖然個頭不高,但是好歹大了云晴兮三歲,“你可真笨,心上人說的是要同你白頭到老的人,你自己好好收著吧?!?p> 云晴兮更不解了,“白頭到老?咱們做朋友自然是天長地久的做下去,等咱們都變成老太婆了,不就是白頭到老嗎?”
洛涼初“哎呀”一跺腳,撲過來同她咬耳朵,如此這般一說,只見云晴兮臉越來越紅,“你可記好了,萬萬不可隨便給人了?!甭鍥龀跫毤殗诟赖?,云晴兮點點頭,復又苦惱起來,“那我要送什么給你才好呢?”
洛涼初抓抓腦袋,“我瞧著你腰間的香袋就很好,我的空哥也是用山上的柏香木做的,以香易香,很合適?!?p> “如此甚好?!痹魄缳獗阃鍥龀踅粨Q了禮物,又發(fā)誓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便是往后的相公也要互相把關才行。但洛涼初表示,她雖然是俗家弟子,但想來以后也是要出家做尼姑的,因而又承諾日后云晴兮大婚,定要送她一百籠九香糕,方才不顯得她吃虧。
兩人正笑鬧著,只聽得師姐遙遙呼喊到,“小涼初,小涼初!快回來!師尊叫你!對了,云姑娘,你師父也讓你過去呢?!?p> 云晴兮聽到連忙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點心渣,“多謝姐姐相告,我這就下去?!?p> “好啊,你下去吧?!甭鍥龀醭郑ξ耐?。
云晴兮年紀小,輕功御氣尚不足以上得房頂,她方才上來也是洛涼初帶上來的,下面的師姐道,“小涼初,不許欺負云姑娘,快將她帶下來,不然我要跟師叔告你的狀,罰你抄經(jīng)哦?!?p> 洛涼初做了個鬼臉,“知道了,知道了。”
進得會客室,洛涼初發(fā)現(xiàn)師父師伯都在,連忙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道:“弟子拜見師父,掌門師叔?!睆陀窒蛞慌缘氖拕e情一眾行禮,“見過蕭前輩石前輩,和眾位師兄師姐?!?p> 云晴兮也過來端端行禮,“拜見師父師叔,拜見二位師太?!?p> 蕭別情笑道,“好好,都是好孩子,都起來吧?!彼粗鍥龀?,“這位想必便是絕心師太唯一的弟子了。”
絕心師太點點頭,“這孩子自小身體不好,從前看她可憐,便收養(yǎng)在身邊,也長了這些年了?!?p> 蕭別情觀她氣色,確實比尋常孩子更弱一些,便正色道:“在下也熟知一些岐黃之術,若不嫌棄,可否讓在下替她看看?”
洛涼初有些猶豫的看看絕心師太,她點點頭,“蕭掌門的醫(yī)術也是赫赫有名的,若能使你痊愈,也是你的造化?!?p> 于是診脈,良久,蕭別情才開口,“恕在下直言,這孩子不光是有自胎里來的不足之癥,恐怕母體有中毒之像才致早產(chǎn)。如今這孩子因余毒影響,筋骨不佳,恐怕在武學上難有造詣了?!?p> 絕塵師太點點頭贊道,“蕭掌門醫(yī)術果然精妙,當初貧尼為她診治,只知道這孩子是先天不足,卻未發(fā)現(xiàn)她生母竟是中毒才致早產(chǎn)??词捳崎T這樣,難道這孩子……”
蕭別情知其意,擺擺手道,“若是好生將養(yǎng),當是無礙,不過武藝上不可過分追求了。”
洛涼初道,“壽數(shù)幾何原是天定,弟子無論將來武藝如何,涼初只想一切隨心,不必在意這些?!?p> “倒是有幾分灑脫?!笔拕e情寬慰道,“不過你小小年紀,也不必如此悲觀,世事無常,將來若有造化也未可知?!?p> 彼時小小的洛涼初,只想在峨眉山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弟子陪在師父身邊,替師父打理著藏書閣,就這樣從容的過這一生罷了。
壽宴結束之后,云晴兮隨師父離開,分別時,兩個小姐妹眼淚汪汪,此間五年內(nèi)二人常有書信往來。洛涼初雖然常常羨慕云晴兮在書信里描述的江南風景,這些年里卻始終沒有能離開峨眉去看過。
這一日,傳信的鴿子又帶來了云晴兮的書信,洛涼初叼著一根野草,翹著二郎腿,看著看著便大驚失色,她從樓頂上一躍而下,拿著書信朝絕心師太的禪房跑去,“師父!師父!”
禪房里,絕心師太正翻閱著一本佛經(jīng),一旁的案桌上香爐里飄出裊裊檀香,“怎么了,這么多年了,行事還是如此跳脫,何時才能沉穩(wěn)些?”
洛涼初定了定才又開口道,“師父,您還記得那個君子堂蕭前輩吧?”
絕心師太依舊正襟危坐,手中佛珠轉(zhuǎn)動不停,“你師父我還沒有老糊涂呢?!?p> “他的那個小弟子,叫云晴兮,說是中秋的時候,要和她的師兄叫什么……”洛涼初看了一遍信紙,“哦,樓月白,訂婚了。她說要請我去參加訂婚宴?!?p> 絕心師太手中的佛珠頓了頓,“世家聯(lián)姻,向來如此?!?p> “那個樓月白……”洛涼初歪著頭想了想,“不好玩,從小就一副老大人的樣子,冷冷呆呆的,我原以為,她會更喜歡她的三師兄呢。”
“既然她來信相邀,你過幾日便動身去吧。”
“師父準我去?”
絕心師太將佛經(jīng)翻到下一頁,“你的那個好朋友云晴兮,不光是蕭別情的愛徒,也是蘇州云家家主的掌上明珠,與她定親的樓月白,原也是第一樓樓主唯一的兒子,定親宴想必十分熱鬧,你去玩玩也好?!?p> “多謝師父?!甭鍥龀跸沧套痰氖掌饡?,“不過小晴才十二呀,看著看著竟然要許了人家了,真嚇人?!?p> 絕心師太合上書頁,抬頭看她,“你也不小了,今年都已經(jīng)及笄了。出門在外,要萬事小心,尤其是入口的東西,更是要當心謹慎,最好易容行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洛涼初笑得甜甜,像小時候那樣,歪在絕心師太盤坐的腿上,“弟子知道了,那弟子不在的時間里,師父也要好好吃飯,高處的經(jīng)書您就不要親自去打掃了,師姐們的徒弟都能去做的?!?p> “如今倒會安排起為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