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鶴頤山暈死過去的我,一副身子忽然有些發(fā)輕,竟還存了些許意識,生覺得腰桿被兩個粗壯的東西硌得生生地疼。
我只感覺耳畔有山風(fēng)呼呼地過,直覺得風(fēng)中有千萬把冰刀仿佛要將我的肌膚撕裂般,又有溫?zé)岬挠曷稘駶竦嘏拇蛟谖业牟鳖i,朦朦朧朧中,我在空氣中胡亂抓了一把,指尖溫滑的觸感令我十分疑惑,我便扯了扯,隨之耳邊響起似野獸悶哼的聲音,振聾發(fā)聵。
我捂住耳朵,猛地一激靈,強撐著眼睛看了看,我手邊拽的是,動物的白毛。
有什么動物的毛發(fā)會是這樣的觸感,又滑又軟,我委實想不出。
但。
這一定是一只體格不小的動物。
于是我又怯怯抬著眼皮朝上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那“動物”也正看著我。
它幽深紫金的瞳孔里,映著我一張不知所措又煞白的臉頰。
我方才曉得,我不幸地又“上天”了。
將我腰桿硌得生疼的東西,正是此獸的獠牙,比我大腿還粗的獠牙。我活了十五六年,才第一次認知,這世上真的有,妖怪。
我生平第一次嚇得牙齒打了個顫顫,“妖……妖怪。”
我?guī)е闷?、懼恐又崇敬的心里觀了觀,此異獸,體態(tài)巍峨,頭頂生有兩只巨大的犄角,通體雪白,身如獅子,頸納瑞彩,背后一雙羽翼似燃燒的火焰,在空氣中燃成紫金色的微光。
我想了想從前跟隨父親在野外生存的一些技能,約摸曉得如獅子一般的猛獸一般是不屑追擊死物的。
如此,我便以自以為不錯的夸張演技,再一次昏死過去。
只是我沒想到,昏死過去的后果,一不小心就給睡過去了。
待我恍然夢醒,發(fā)現(xiàn)我尚還活著,沒入了那異獸的五臟。
裝死,我果然英明。
卻見得眼前一片漆黑,四下張望了會子,才發(fā)現(xiàn)那異獸正蜷縮在某個邊邊角角,表情既猙獰又駭人。
異獸一雙紫金色的羽翼,微微照亮方寸天地,我方才借著那些許微光,看清料峭的石壁,得出結(jié)論,此處是一個山洞。
我看那異獸肚子鼓鼓的,正微瞇著眼,養(yǎng)神。
我料那異獸大抵是酒足飯飽,正在消食,于是我貼在地上,似個蟲子朝洞口的地方蠕動了下,回頭看了看那異獸沒有發(fā)現(xiàn),便又大著膽子朝外匍匐。
我原打算像個死尸一般,神不知鬼不覺地爬出山洞。
卻不料在洞口遇著一條花斑蛇攔路,它正嘶嘶吐著信子,死死盯著一動也不敢動的我,好似下一秒,它就能張開血盆大口將我生吞了去。
我滿心老淚橫流,真是禍不單行。
當(dāng)我以為自己一條小命就要輕易斷送的時候,身后便傳來一聲低沉如山的喝叱:
“吾的獵物,誰敢動!”
短短幾個字,說得驚天動地,花斑蛇竟垂著頭,姿態(tài)恭敬地退出洞口。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僵硬地扭過了頭,看向那異獸,平素伶牙俐齒的我,此刻舌頭有些難以捋得直,“方……方才……是……是你……你在……說話。”
將將說完這些,又發(fā)現(xiàn),這洞口外又傳來千萬個禽獸嘶鳴的聲音,紛紛削尖了腦袋對準洞口,虎視眈眈。
異獸露出一雙光華萬丈的紫金色眸子看了我一會兒,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吾的食物,那些精怪還不敢動?!?p> 我軟在原地吞了吞口水,洞口那些“野獸”似乎是等著吃我的,而洞里這個異獸直接將我稱之為“食物”。
在劫難逃,在劫難逃?。?p> 驀地,臨鳶的話繚繞在我耳邊——“你罪該萬死?!?p> 我一雙睫毛如枯蝶低垂,忽然失去了求生欲望。
我顫顫巍巍從潮濕泥濘的地上爬起,兩手抵著膝蓋,支撐著早已不聽使喚的腿,一步一趨地走到異獸嘴邊,兩眼絕望地一閉,“你,吃了我罷?!?p> 我等了三息。
我沒等來自己進入某個異獸肚子里的噩耗,反而等來一道白光,將整個山洞照得透亮非常。
我抬著衣袖掩了掩眼前極致耀目的光,透過一道縫隙,才看到那頭巨型異獸,竟在這光華之中,漸漸斂盡身軀。
在它的身軀完全彌消之前,空氣中留有這樣一段話:
“吾的孩兒,小白澤,會吃了你,吸收你的靈氣,成為獨當(dāng)一面的大妖。”
依然渾厚的聲音,氣勢卻登時弱去大半。
我從異獸彌留的言語里,撿出兩個信息,其一:它將將分娩,誕下小白澤;其二:我的肉有靈氣,吃了很頂用。
我撐著下頜,調(diào)動我微不足道的學(xué)識,暗自忖了忖:白澤,書中有云,擅觀氣,興許我身上真的蘊含什么靈氣,但究竟為何這十五六載我沒能被心懷歹意的妖怪找來吃掉呢?
這個問題,我尚還來不及思考分明。
于是我在白光散盡時,在異獸方才彌留的地方,尋到一個白團子,手掌般大小,除去背上沒有羽翼外,儼然是那異獸的縮小版。
兩個小耳朵尖尖,四個肉墊子軟軟,一身白絨毛蓬蓬,額頂兩個犄角半圓地拔起一角。
一個字:萌,兩個字:激萌。
我想了想,方才異獸遺言這小家伙是要吃了我的,我伸出一只手朝小白澤處比了比,甚感放心。
手掌大小的東西要吃了我,怕也張不開那么大的口。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小白澤,替它順了順毛,小家伙的身子在我手心舒服地抖了抖。
我止不住地想,它的眼睛會不會也是紫金顏色,若它哪一日睜了眼,我一定要第一個看到。
我的遐想止于此時,便又不得不面臨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我要如何活著離開這個山洞?
還不等我揣摩出個好計策,洞外的精怪便張牙舞爪,個個張開血盆大口,急不可耐地朝我蜂擁而來。
令它們忌憚的大白澤已經(jīng)羽化,此刻已沒什么能阻擋它們的饑腸轆轆吞噬我的決心。
我今天第三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
那些精怪將我圍城一個圈,而我將小白澤死死在手心護好,只顧閉著眼。我自顧自地覺得,如果閉著眼睛被吃掉,不至于看到自己被卸得七零八落、血呼啦扎的場景,應(yīng)該會容易接受一些。
可我沒料到,我在面對死亡時,竟然也能心安理得的睡過去。
這究竟,算不算是一種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