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邏是洛卡德的工作,而他已將這份工作重復了數十年。
所以他打心底里知道,自己會遇到什么,哪里安全,哪里危險。
剛開始那段路,就算閉著眼,也不用擔心有人撞在自己身上,走過兩三個街區(qū)就不得不睜開眼,但也沒什么動手指的必要,再往下,手要搭在警棍上,向著來來往往的人點頭示意,或者用自己的眼光將他們嚇退,而跨過陳舊的木橋,來到支流的另一邊,就不得不把警棍提出來,隨時準備迎擊騙子、小偷、無賴和流鶯。
不過,這些人也只是各自盤踞一角,遠沒有外面看上去那么無序。道路兩邊到處都有的小販和乞丐,沒有搭理的必要。鴿子窩是小偷的聚集地,只要別弄丟自己的錢,就沒什么好怕的。鼴鼠幫那片則要小心依靠在墻角的五大三粗的壯漢,但洛卡德警棍從不離身,也長得高大,不用為此擔心。最煩人的,是好運角,花枝招展的流鶯濃妝艷抹,讓他怎么也開心不起來。往常這附近很多,今天只有一個,還穿著夸張的紫色長裙的,一般來說,會是熟手,但她現在的表情卻很生澀的很。
而在這里巡查,和回到治安署之后找上門來的麻煩相比,在這邊轉幾圈實在不算事。
每周總有那么幾天,有人找上門,對著他不好意思,哭哭啼啼地希望能夠在不驚動別人的情況下把錢給拿回來點,而要具體問起發(fā)生了什么,又諱莫如深,支支吾吾。
這時,他往往躺在在椅子后,啜著沒什么味道的酒,而眼前的人會面色通紅,到最后,才會在他的追問下,不情不愿地說出名字,「薔薇」、「夜鶯」、「紫羅蘭」,或者別的什么,類似的,聽上去就花里胡哨的要命。
這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有趣的那部分。
那些人窘迫的樣子實在很下酒,只可惜他畢竟在工作,也只能偷偷帶一點沒什么味道不重的,才能讓別人多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而那些中了圈套的人要么是不諳世事的魔法學徒,要么初次來到大城市的野蠻人,惡趣味地說,他們的表情很有意思,也算是他們認識這片下城區(qū)的第一課。
這倒也不是說他滿足了惡趣味后,就撒手不管。處理起來不麻煩,倒很簡單,要追究了,就還回來,要是不追究,就有人吞下,不管那些人是怕麻煩,怕丟面子,或者怕被勒索——沒有來找他,他也就只能視若無睹。而那些追不回來的部分,已經足夠算上一筆盆缽體滿的外快。
所以洛卡德每次去追回那些錢的時候,那些女性的笑容也往往有些曖昧,仿佛他是來收好處費的一樣。有時候,也只是有時候,他覺得,這可能真是好處費,讓人對安紐斯的這一片睜一只眼,又閉一只眼。而這個好處費不是給他的,是給那些受害者的,那些有動力,也有意愿把這里攪得天翻地覆的人。與此對應的,那些沒有主動去追回自己損失的人,自然也就沒有表達不滿的意愿,只會跟著發(fā)聲,而不會打破沉默。
不過,近來麻煩他的人越來越多,他覺得自己會有些奇怪的名字會傳出去。
盡管這不是他想要的,他總是擔心自己的兒子突然有一天,嘣地提起自己奇怪的名聲。
「所以這就是好運角?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打破眼下沉默的人是洛卡德的第二目標,黑發(fā)少年,他的眼神讓人想起小羅蘭,他在殺死侮辱自己八年的「豬玀」戈爾后,不知所蹤。而洛卡德最后一次見到他時,看到同樣如出一轍的眼神,怎么也無法忘掉——冰冷,克制,孤注一擲。
羅蘭波登拿起斧頭,砍了戈爾四十下,當他發(fā)現自己作為,反手又砍四十一。
最后看到尸體,或者說肉沫的時候,洛卡德第一次吐了出來——他的最后印象是自己踉蹌著走出房間,但也沒人取笑他,就連哪些打賭他什么時候第一次吐出來的老油條,也沒一個忍得住的。
但嘔吐物的酸臭味總比尸體的腐臭好些。
現在沒有起風,卻有些冷,他小聲打了個噴嚏。
他還在原地,換了個姿勢站住,靠著墻,拉拉自己的衣服,不知為何,自己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起那些不快的回憶。而第二目標和他有一瞬間的目光接觸,之后就擺出一副沒趣的表情,仰著頭,盯著巷口脫落了好幾個字母的標牌發(fā)愣。他的聲音倒是出乎意料的響,一段距離外的洛卡德也聽得清清楚楚。
這里曾有一間酒館,現在卻只剩酒了。標牌如此,建筑也一樣。
「有個叫貝格爾的賭徒,在地下賭場豪賭一場,贏了一大筆錢,讓那家賭莊肉痛好了一陣子。他就一擲千金,把這一兩條街翻修了個遍,按照貴族的那套……真沒想到有人會接受這個工作。干凈的確干凈了不少,但也是虛有其表,很快就打回原形了?!?p> 那之后沖進賭場的人更多,莊家用更短的時間賺了回來。不過這些話不會有人說。而貝格爾最后孤苦伶仃,郁郁而終,照樣不會有人提起。
他生在這里,他死在這里。
「虛有其表?」第二目標一副不快的表情,「他們至少用上了這塊虛有其表的地方?!?p> 「你是說?」
「那些女的,站姿……不是習慣貴族了嗎?!?p> 微微掃視了一圈,第二目標語氣篤定。
「可能對一部分人而言,確實有些有吸引力。」
第二目標的頭從仰視放下,微微往深處看了過去。
而洛卡德忍不住暗自嘆氣,這就是麻煩所在。
也有些小貴族為了制作魔法道具,在這座城市里暫住,這里用暫住,也就是往往有十天半個月難以脫身。而他們大多也就在這里發(fā)泄自己的欲望,雖然不光彩,但不難理解。他有時候甚至覺得,那些仙人跳的頭領就是不知哪方小貴族的情婦,她們用這種方法炫耀,只有她們,「幾近翻身」的她們,能夠和其他貴族建立一段「親密」的情緣,而其他人始終情非得已,無論是關系的發(fā)生,還是關系終結。
洛卡德從來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口,他還指望多撈回幾個錢包。而不是被毒打一番或者被抓住弱點,他還有家,還有妻子和兒子在等著他。
「真是這里?」
「要藏起一個人,這里最合適。」
「我沒在擔心這個,我覺得你們不適合來這里,太顯眼了?!?p> 洛卡德無比同意。他在之前例行巡邏時,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四個人。他們穿著的衣服有一點臟,也只是一點,也有一點破舊,也只是一點。雖然衣服勉強稱得上不出格,但氣質完全不一樣,現在就像鴿群中的貓一樣顯眼,把那些受驚的鳥兒們全都嚇飛了,留下空蕩蕩的街道。
即使是白天,這里也不可能只有一個人的——當然是那種人。
而觀察那邊了這么久,他漸漸意識到,其中一個身手肯定不錯,剩下的,還有兩個也應該有點能力,還算能打。但能力怎么樣,和能否適應這段環(huán)境,自然地潛入,完全是兩碼事。
所以洛卡德才決定跟上他們,其中有好幾個值得注意的目標,需要密切注意的目標。
第一目標是個女性,黑發(fā)秀長,她之前一直做著說明的工作,而她身上那種格格不入感也是最明顯的:「我不該來這里嗎?我對這里也算比較熟……」
「你來過嗎?」
「沒有?!?p> 「果然只是聽說的?!?p> 她不服氣地吐息著,表情好強,沒有直接爭辯下去。他知道這種人,在一個地方吃了虧,會在另一處加倍奉還。
不安定因素。
「那不就行了,找個本地向導,熟悉這里的人,不合適得多嗎?」
「我也去問過呀,但你都不滿意……」
「我覺得他們一轉身就把你賣了?!?p> 現在有能力轉過身把他們四個一起賣了的人,可能還不止一個,那些鴿子們各自回巢,但會通過木板縫盯著這幾只貓,看看能不能啃下耳朵。
「要是我知道這里是這樣,打死我也不會把你叫上,隨便叫個人問問就行?!?p> 「哪里有隨便可以叫來的人……」
「那個執(zhí)法者不就行嗎?」
第二目標指向了洛卡德。
靠著墻的洛卡德從陰影中起身,抬起頭,而第二目標的視線對準了自己。和自己早就注意到他一樣,他似乎也早早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
他面對洛卡德,點點頭,朝著這個方向徐徐走來,沒有留意身后的人:「打擾了,這一片是您似乎比較熟悉,那我能不能麻煩您幫個忙?」
說話很客氣,彬彬有禮,羅蘭在動手后,向當時剛剛當上執(zhí)法者的他問路時,語氣一樣——同樣和這里的氣氛格格不入。
他打了個寒顫,一時僵在原地。
洛卡德,你沒什么好擔心的,那是剛剛上任的事,已經很久了,你不是當時的你,現在你也應付的了。而且就算在當時,你也沒被做些什么。他幾乎是立刻遇到了你,你是她遇到的第一個人,他也沒對你做些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始終在想這件事,你早就該習慣了,沒有任何危險,只要繃緊自己的神經就行,什么問題都不會有,你也可以求救。
洛卡德說服自己也往前走幾步,擺出一副笑臉。
「當然,我很高興能幫上您的忙?!?p> 他本來想表現的自然些,也輕松些,只不過說出口的話忍不住打了個轉,變得和自己油腔滑調的上司一樣。
「不用那么拘謹……」
「算了,我來?!?p> 第二目標的態(tài)度有些松動,但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便被嘟囔著的第一目標打斷,她把他的肩膀向后一拉,在洛卡德身邊耳語:「你也許不知道我是誰,但我要告訴你,我們不是你怠慢的起的,你最好認真一點……」
洛卡德流露出恰如其分的,摻雜這禮貌、恐懼、意外和困惑的表情,雖然很不自然——但對這小女孩很有效。
「好的,女士。」
這個女士小到可以當自己的女兒。
第二目標露出了微笑,而眼神里笑意寥寥。
「那么,就是這樣,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們來過,然后他有什么要求的話,盡量滿足,明白嗎?」
「當然?!?p> 他努力讓自己的舌頭做出打結的樣子。
「還有,你叫什么名字?」
「洛卡德?!?p> 「好的,洛卡德?!沟谝荒繕税央p手搭上他的肩膀,語氣強烈而認真,「我們不會忘記你的名字。」
「而且如果成功的話……」第二目標略加思索,「你想要什么?」
「活著回去?!?p> 「這個玩笑不怎么好笑。」他歪著頭,看著洛卡德,表情迷惑,「放輕松,至少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會遇上什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