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謝大人”讓謝明月的心情五味雜成,這本該是他此次來到安陵最希望看到的一幕場景,衛(wèi)松疾投降晉朝,一場干戈就此避免,自己再順便認下這樁血緣關系,可謂是皆大歡喜。但是看著自己的兄長跪在面前,還是在這種眾人環(huán)視的場合下,謝明月感受不到半絲的喜悅,只覺得內心隱隱作痛,急忙將衛(wèi)松疾攙扶起來。
“衛(wèi)兄,你我都是朋友,既然有這樣的決定,直接對我說便是了,何必行此客套。”謝明月沒有收下風瀾劍,而是走到他跟前,細聲悄悄對衛(wèi)松疾道:“衛(wèi)兄,你殺死蘇曜在先,現在又一口承認自己帶頭降晉,日后勢必和吳國百姓結下仇怨。你是一個好人,根本不該承受這樣的結果,不如讓我趁著這個機會為你推脫掉這些罪名,當著眾人的面演場戲,你只管與我配合便是了?!?p> 衛(wèi)松疾搖了搖頭,笑道:“謝兄的好意我心領了,安陵的這起風波曠日持久,無論結果如何,終須要有人付出代價,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我從不在意外人是如何看待我,只要出初心不泯,就算是千夫所指,又算得了什么?”
謝明月沒有辦法,只得將這邊的情況都告訴于給王睿,兩人聚在一起,相互討論各種事宜。
陸機和郭象等一干人趁著這個機會為上前來,關心衛(wèi)松疾的狀況。衛(wèi)松疾不愿過多解釋,感謝了眾人的一番好意后,四周環(huán)視,尋找松雪的下落。遍尋不得后,他思索一番,嘗試性來到內屋去看看,果然在那里發(fā)現獨自一人,坐在床上默默發(fā)呆的衛(wèi)松雪。
衛(wèi)松疾上前并排和她坐在一起,獨自沉寂了片刻后,低頭看著地板道:“對不起,松雪,疾雪軒本是我們兄妹兩個好不容易親手建立起來的的秘密游玩的居所,如今卻成了一個是非之地?!?p> 衛(wèi)松雪沒有作聲,臉上流露出一絲難以遮掩的失落。
衛(wèi)松疾嘆道:“我知道松雪你不希望看到我再造殺孽,可是有些事情卻由不得我。我們兄妹二人自幼流落東吳,沒有陸門,也就沒有今天的我們。陸門發(fā)展到現在,已經不單單局限于‘陸’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它是專門為了守護東吳的百姓而存在的組織。無數的陸門中人前仆后繼,為的就是讓東吳得以在存續(xù)下去。義父,小吟,阿曜,還有昔日陸門十羽的都已經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而我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的站在這里已經是蒼天對我這個有罪之人最大的寬宥,為此,我還有什么不可以付出的呢?”
衛(wèi)松雪搖了搖頭,咬緊嘴唇,眼眶里面淚水在不停打轉,雙手十指緊緊扣進膝蓋,情緒變得有些激動。
衛(wèi)松疾見狀,摸了摸她的頭,安慰道:“松雪,我已經想好了,等安陵的事情處理完畢后,咱們兩個便離開東吳,往更南邊的交趾國去游玩,再也不理會這邊的紛紛擾擾。我聽說那邊民風奇異,有各種各樣的奇珍異獸,有趣至極。等到那邊后,我們就安定下來,空閑的時候,你教我彈琴,而我呢,就順便幫松雪你找一個好的婆家,也算了卻我的一樁心事,你說好不好!”
衛(wèi)松雪一聽,哭著扎進兄長的懷里,抽噎道:“松雪誰都不嫁,松雪只想永遠陪在哥哥的身邊?!?p> “胡說,哪有妹妹一直賴在哥哥身邊不出嫁的道理,再說你也到了該成婚論嫁的年齡?!?p> “哥哥與其把心思放在松雪身上,還不如多關心自己呢!”衛(wèi)松雪黯然神傷道:“哥哥知不知道松雪看見哥哥這個樣子,有多么難過么。哥哥和曜哥哥是最好的朋友,可結果……曜哥哥死了,哥哥明明比任何人心里都要痛苦,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而松雪卻只能站在一邊,默默看著哥哥獨自一人沉受那么多不為人知的苦難,而無能為力,松雪覺得自己真得好沒用好沒用!”
說著說著,衛(wèi)松雪語聲幽咽,淚水潸然落下。
衛(wèi)松疾眼角不禁濕潤道:“誰說松雪沒用啦,大哥我第一個饒不了他。松雪你知不知道,每當我快被身上的負擔壓得透不過氣來得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松雪你啊。一想到有那么一個體貼人意,溫柔善良的妹妹在背后支持自己,我就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p> 兄妹二人各自坦露肺腑之言,相擁而泣,場面好不悲壯。
謝明月站在門口,正準備找到衛(wèi)松疾討論事宜,看到眼前這一幕后,腳下頓時好像被東西粘住一般,不由自主轉過身去,心中潮水翻涌,思緒雜亂。
這時,外邊忽然傳來的吵嚷的聲音。衛(wèi)松疾和謝明月同時一怔,急忙回到屋外的空地。此時綃巾衛(wèi)的士兵和晉朝士兵正在相互對峙,兩邊因為某些事情爭執(zhí)不下,氣氛緊張,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謝明月向王睿詢問其中緣由,原來就在西南一代官員宣布集體降晉后,綃巾衛(wèi)內部就是否投降產生了意見上的分歧。蘇曜之死,導致綃巾衛(wèi)群龍無,立場難以得到統(tǒng)一。王睿不愿旁生枝節(jié),借著兵力方面壓倒性的優(yōu)勢,他強硬要求所有綃巾衛(wèi)一律放下武器,否則一律以敵對力量論處。
但是綃巾衛(wèi)又豈是普通的士兵,王睿的這番激進舉動引起了他們強烈的不滿,原本立場還搖擺不定的綃巾衛(wèi)不甘心受到這般屈辱,紛紛舉起兵器,作出要殊死一搏的架勢。
謝明月見情況不妙,主動上前去調解。經過與綃巾衛(wèi)的一些將領的數番的爭論后,最終綃巾衛(wèi)表示愿意妥協(xié),但是作為代價,必須要以衛(wèi)松疾的性命來償還蘇曜的血債。這樣的要求謝明月難以接受,當場予以拒絕。
形勢危急之際,突然有一青衫男子從人群中走出,久久沒有作聲的陸機終于有了動作。他來到綃巾衛(wèi)陣前,雙手恭舉,示意干戈消停。
“我乃陸抗之子陸機,受到吳主迫害,逃往安陵。此行與我同往的尚有三百人,都是落難的江南文士,手無縛雞之力,卻無緣無故受到如此災劫。幸得有安陵縣令衛(wèi)松疾相助,護我等周全,若無他,我們只怕早已遭到毒手,安陵的百姓也不可能平安無事。我知道眾位將士無法釋懷蘇將軍之死,我不想辯解什么,但是如果你們硬要取他性命的,請允許我用自己的命來換取這位大人的一條生路。”
陸機言辭懇切,溫文有禮,加上其本身在東吳便有著賢人的贊譽,綃巾衛(wèi)眾人面面相覷,露出猶豫之色。
一邊的郭象也不甘寂寞,上前道:“各位都是東吳的好男兒,奮勇沙場,為國建功,百姓們都看在眼里。東吳今日之敗,敗在天理,敗在朝堂,敗在君王無道,敗在時事所趨,與諸位將士無關,更與衛(wèi)大人無關。今日諸位英雄齊聚安陵,實在是天命安排,天要注定兵戈消弭,再無戰(zhàn)爭,留得一副好身軀與家人團聚,守衛(wèi)身邊的親人,豈不比這虛無飄渺的君王社稷來得更加現實?!?p> 謝明月一臉驚訝地看著這兩個人,沒想到關鍵的時候他們會挺身而出與晉朝和衛(wèi)松疾戰(zhàn)在同一邊。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們的一番勸說之詞竟比自己剛才的那番討價還價似的爭論看上去更要靠譜。
“文人唇舌遠勝刀槍斧劍,今天本督算是親耳所聞。東吳果真人杰地靈,這些人日后我必定湊請皇上予以重用!”王睿不無感嘆道。
有兩名江東圣賢以身相勸,綃巾衛(wèi)立場漸漸開始動搖,氣氛也不像剛開始那般緊張。這時,遠處林道上陸陸續(xù)續(xù)出現了眾多零零散散的人影,朝著疾雪軒這邊走來。
眾人隨著腳步聲望去,發(fā)現這些人身著平民衣著,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朝著疾雪軒這邊匯集。
衛(wèi)松疾一眼這些人是安陵的百姓,其中不少還是他的熟識,甚至連在城門口賣云吞面的老趙也來了。
謝明月眼神示意王睿那邊無須擺出迎敵的架勢,只管撤去警備,以免嚇壞這些平常百姓。
安陵的百姓們找到衛(wèi)松疾后,有些不安的看著四周全服武裝的吳晉兩國士兵。原來安陵那邊戴潘突然暴斃,以至于守城部隊群龍無首,難以應對兵臨城下的晉軍攻勢。再加上隨軍的一些降晉官吏勸說,和城內洛神宮弟子的配合,安陵沒有花費太大的代價便被晉軍順利拿下。
城破后,晉軍紀律嚴明,并無燒殺掠奪的舉動,等穩(wěn)定了城內的局勢后,王睿留下一部分人駐扎在城里,率領大部隊趕往疾雪軒。
驚慌失措的安陵百姓不知如何是好,他們聽聞衛(wèi)松疾在疾雪軒的消息,便找到這里。衛(wèi)松疾設法安撫了這些人,語至關切處,幾名久居安陵的老者甚至情不自禁落下淚水。
密密麻麻的人群將衛(wèi)松疾團團包裹住,場面雖顯混亂,卻感人至極。高處的王睿策馬俯瞰下方的情景,感慨道:“若不是愛民如子,受人崇敬的好官,能被人擁戴到如此的地步么?”
前有安陵百姓阻隔,后有晉朝軍隊施壓,綃巾衛(wèi)立場漸漸動搖,知道想要取衛(wèi)松疾的性命幾乎是不可能的了,終于在幾名參將帶頭放下兵器后,后面的士兵也陸陸續(xù)續(xù)向晉軍投降。
謝明月長出了一口氣,露出欣慰的笑容,這無疑是最好的結局了。能夠僅僅以一個人的犧牲換取西南一代乃至整個東吳政權的平穩(wěn)過渡,蘇曜和衛(wèi)松疾二人功不可沒。
冥冥間,衛(wèi)松疾在謝明月心中的形象越發(fā)高重,一股源自心底的力量好似一點點將兩人扯離,無形中生出一絲莫名的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