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出走

　　時近黃昏，夕陽爛爛照落，樹影婆娑，山間微冷。

　　蕭爻站在柏樹林前，沉思著。蕭萬立和周元嘉已回屋，從早上到現(xiàn)在，他們還沒吃過飯，二人便準(zhǔn)備晚飯去了。

　　小山坐在柏樹下的石坎上，看著蕭爻，已經(jīng)很久了。蕭爻凝然不動，便如一尊石像。

　　在蕭爻身旁，坐在地上，幾乎沒動過的，是那只白猴。

　　小山甚覺無聊，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逗那白猴。白猴忽然一躍，幾個箭步，跳到了樹上。小山捉不到白猴，微有不快，看著蕭爻。道：“蕭大哥，我?guī)兔χ箫埲チ耍愫煤孟胂?。在飯熟之前，一定要想清楚?！?p>　　蕭爻嗯的回答了一句，仍然直直的站著。他在沉思，他已思索了很久，似乎還將久久地思索下去。一片火紅色的楓葉落在他的面前，刮到地上時，發(fā)出沙沙之聲。蕭爻卻似沒聽到，也有可能是懶得去聽。

　　小山拿了幾根木柴，去對面屋里煮飯。

　　待小山走了后，那白猴又躍下樹來，坐在剛才坐下的地方，守候蕭爻。

　　天色漸漸黑下來，不一會兒，天邊露出一彎新月。月光透過樹干，落到地上。

　　屋子那邊卻飄來一股清新的飯香味，聞來令人食欲大動。猴兒叫了一聲，伸爪子扯蕭爻的褲子，似是催他去吃飯。

　　蕭爻豁然醒來，長長的舒了口氣。一步步向?qū)γ嫖葑幼呷?，白猴跟在蕭爻身旁走著?p>　　過了柏樹林，撞到了小山。小山雙手端著一個大木盤。木盤里擺著三大碗白米飯，一大碗牛肉和一碗湯，都熱乎乎的，另外有一個酒葫蘆。這是給陳恭明等人送晚飯。

　　小山一邊走，一邊說道：“三個壞蛋，不做好事，餓死算了。何必要送吃的給他們？”見到蕭爻和白猴，問道：“蕭大哥，你想通了嗎？”

　　蕭爻一怔，發(fā)覺小山問得很真，很直接，頗難答復(fù)。躊躇道：“我老早就想通了?！?p>　　小山皺眉道：“答非所問，我問你想通了嗎？問的是你要不要學(xué)周大爺和蕭大爺?shù)奈涔Α２皇菃柲闶裁磿r候想通的。”

　　蕭爻忽然問道：“那我該怎么回答你？”

　　小山道：“你就回答我‘想通了’，或是‘沒想通，還要再想想’?！?p>　　蕭爻卻道：“我有可能想不通?！?p>　　小山道：“想不通，就再想，加緊想，一定要想通。“

　　蕭爻見小山端著大木盤，有些吃力。道：“小山，讓我來吧?！?p>　　小山臉露喜色。卻道：“你幫我送飯，倒挺好的。但我自己送去就行，蕭大哥，你快去吃飯。吃了飯，接著想?！?p>　　蕭爻見他要自個兒送，便不再爭。道：“你快去快回?！?p>　　小山道：“又沒隔多遠(yuǎn)，我很快就回來的?！?p>　　蕭爻不再說話，走到修造得頗為亮麗的四干屋子前。便見第二干屋子里已亮出了燭光。卻聽得蕭萬立的聲音說道：“爻兒，餓了一天，該吃飯了?！?p>　　這句話，蕭爻熟悉之極，蕭萬立往常呼他吃飯時，說的就是這句話，他已聽過無數(shù)遍。蕭爻心口一熱，心道：“我違拗爺爺，他卻仍這般待我?！碑?dāng)即應(yīng)了一聲，走進(jìn)屋中。

　　屋中陳設(shè)頗為簡陋，一張竹桌上，擺著各式各樣的菜。蕭萬立和周元嘉喝著酒，也不分主客，輪流把盞。

　　蕭爻受傷初愈，只吃飯菜，酒卻免了，依舊給白猴舀了一碗飯。

　　小山送飯回來后，也坐下吃飯。

　　蕭爻剛扒得兩口。蕭萬立忽道：“爻兒，你想得怎樣了？”

　　蕭爻一聽便知是問習(xí)武之事，喉頭一動，將飯吞下。道：“爺爺，請容我今晚上再想想。你和周大爺連日操勞，多喝幾杯。”

　　說完，起身給二人斟了一滿杯。

　　蕭萬立和周元嘉酒到杯干，喝得逸興遄飛，再不提習(xí)武之事。

　　蕭爻受傷過后，胃口欠佳，只吃了一碗，便已飽了。遂與三人作別，走回自己臥房，將門虛掩著，一時沒能入睡。

　　月已圓，他站在窗前，凝望著天邊的那輪圓月。但見月色皎潔如銀，仿佛一個大銀盤在夜空下的云層里飛一般的穿梭著。有時被黑云擋住，黯淡無光。待走過黑云籠罩著的那塊領(lǐng)域后，又皎潔如初。光亮的時候多而暗淡的時候少，卻又無可避免的要受黑云的遮擋。

　　蕭爻看了一時，卻有不少感悟。心道：“皎皎河漢，潔潔月色，這是多么美妙的夜晚?？蔁o論月亮多皎潔，夜色多美妙，卻總是會被黑云遮擋，不得自在?！?p>　　山間寂靜無聲，蕭爻轉(zhuǎn)過了頭。輕輕推開窗戶，向隔壁那三人的房間看去。屋里已無燈光，想來三人都已入了夢鄉(xiāng)。

　　蕭爻輕輕關(guān)上窗戶，轉(zhuǎn)過身，坐在一張竹凳上。略一沉靜下來，那兩個互不相融的念頭又開始盤旋不定。萬籟俱寂之中，兩個念頭交戰(zhàn)起來：“想我巍巍華夏，自古以來，出過許多孝子賢孫。他們或在贍養(yǎng)老人方面盡心竭力，周周到到?；蛘呗爮囊?guī)勸，終生不做越矩之事?；蚴鞘赝嘀膊∠喾龀?。而得家庭和美，鄰里安寧，有孝心是頂好的?！?p>　　又想：“爺爺和周大爺于我有養(yǎng)育之恩，我原該聽從勸告，修習(xí)武藝，方不違孝道。可我無意學(xué)武，如果信從其勸勉，便違背了自己的本愿。我如堅守不住自己的意愿，便是對自己也喪失了真誠。試問，一個對自己都不忠誠的人，又如何能誠懇待人？

　　蕭爻在交戰(zhàn)著，思索了一會兒后，忽然有了些領(lǐng)悟。心道:如果待人不誠，又豈敢談孝道？”

　　這個念頭，便如黑暗中忽然出現(xiàn)的一絲亮光，蕭爻緊緊抓住，反復(fù)琢磨。過了一會兒，才從兩大抉擇中選出一個來。

　　蕭爻心道：“我是不能違背自己意愿的?！苯?jīng)過一番激烈的交戰(zhàn)之后，到得此時，蕭爻方作出決定。有了主見，不再受那兩難題的困擾，頓時輕松了許多。

　　放松了一會兒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大的難處。那便是，堅守自己意愿，將預(yù)示著不學(xué)武功。然而，今天過了，明天呢？爺爺他們會不會就不催我學(xué)武了？

　　萬籟無聲中，蕭爻的心思無比活躍。又想：“如果他們明天提起學(xué)武這事來，我又和他們爭辯不休嗎？”

　　“兩位老人家于我有養(yǎng)育之恩，我今天與他們爭辯，已是大大的不應(yīng)該，如果以后還跟他們爭辯，那可不像話了。有什么法子避免爭論不休呢？”

　　蕭爻思索著，我如果是個啞巴，只聽其言觀其行，卻不用參與，這倒可避免爭論?？晌矣址菃“停b聾作啞是行不通的。那便如何是好？

　　忽然靈光一現(xiàn)。心道：“要不跟他們爭論，最好的法子是讓他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如何能跟我爭辯？要怎么做，才能令他們看不到我？”

　　蕭爻想了想，想到了捉迷藏這個游戲。一人躲藏起來，另一人去尋找。在找到之前，互相看不到對方。

　　又想：“我卻躲到哪里呢？這里地勢不夠?qū)挸?。在這里躲避，極易被發(fā)覺，那就去別的地方?！?p>　　蕭爻不由得心中一驚。去別的地方，而不在自己熟悉的家里，便是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的念頭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卻已出現(xiàn)在腦海里。然而除了這個法子，可以更好的避免爭辯，似乎再無一個比這更好的辦法。

　　可當(dāng)真要離家出走，又去哪里呢？這一走，今后便只有自己一個人了。孤單的時候，跟誰說話？餓的時候，弄什么填飽肚子？遇到危險了，又能否趨吉避兇，遇難成祥？

　　這念頭才一出現(xiàn)，便滋生出許多問題來。

　　蕭爻默默的想著，過了一會兒后，忽然捏緊了拳頭。心道：“這也擔(dān)憂，那也擔(dān)憂，還算什么男兒漢？我且放膽到江湖上去游歷游歷，看看會怎樣？”

　　心思放寬，蕭爻便欲立即動身。月光很明朗，照得屋里透亮。蕭爻向房間里一掃，忽見桌上有一本泛黃的論語，也有筆墨紙硯。拿起論語，隨手一番，借著月光，看到其中一句，寫著‘父母在，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p>　　看到這幾個字，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蕭爻心道：“爸爸媽媽早已不在人世，是爺爺把我撫養(yǎng)長大的。我要遠(yuǎn)走，又不能讓爺爺知曉。可我一走，他必定十分擔(dān)心。那可怎么辦？”

　　想了想后，提起筆來，寫了封書信。待墨跡干了，輕輕地折起來，用書壓著。

　　蕭爻輕輕推開房門，慢慢挪出門外，又輕輕地帶上門。站在屋外，側(cè)頭聽去，卻聽得隔壁三干屋子里，鼻息聲雷鳴似的響著。那三人已然熟睡。

　　蕭爻仍不敢大意，緩緩繞出。尋到下山的路口時，才終于噓了口氣?；仡^看去，并沒人追來。卻只見一個瘦瘦長長的身影，拖在地上。

　　蕭爻看到自己的影子，心中一陣酸楚。但覺得天地茫茫，只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從此漂流江湖，仿佛一葉孤舟，飄蕩于驚濤駭浪之上。命途怎樣，實在萬難逆料。

　　蕭爻看著那四干茅屋，忽然間，只想放聲大哭。卻又怕驚擾到蕭萬立等人。我一哭倒沒什么緊要，可他們輕功極好，萬一我的哭聲驚醒了他們，追上來后，可就躲不掉了?？蛇@一走，何年何月才能回來？今生還能否再見到爺爺?shù)哪菑埓认槎鴮捄偷拿嫒荩?p>　　忽然跪在地上。哽咽道：“爺爺，孫兒、、、、、、孫兒不孝，致負(fù)你老人家厚望。孫兒、、、、、、、、孫兒此去，生死難料。若能回來，完聚之日，當(dāng)盡孝于膝前，共享、、、、、、共享天倫?！?p>　　蕭爻輕輕抽泣著。又道：“爺爺，周大爺，小山，你們多保重?！?p>　　含淚磕了三個響頭，一看，月亮即將落去，不能再耽擱了。咬咬牙，用力轉(zhuǎn)過身來，沿著下山之路，全力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