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樓外面銅鏡擺放得差不多了,我穿墻而入走了進去,發(fā)現(xiàn)得意樓一層中間的大廳地上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已經(jīng)擺好了各式銅鏡。正中央是一面最大的鏡子,差不多兩臂合抱大小,上面繪制著一圈鯉魚戲荷的浮雕。只可惜年代久遠,蒙上了厚厚的鐵銹,只能勉強辨認出大體的形狀來,依稀可以想見它當年會是多么的精美華貴。
月光穿過窗戶透下來,照映在一面面古舊的銅鏡上,發(fā)出幽幽的青綠色光芒。
殷殷一個人低著頭抱膝坐在角落里,也不知道一個人在想什么。她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到我,歡呼了一聲跑了過來:“青青公子,你真的來了!法海那家伙果然沒有騙我!”
我問她:“法海都跟你說什么了?”
“他說只要我乖乖把這些銅鏡按照要求放好,誠心許愿,你自然就會出現(xiàn)。我剛剛還有點不相信呢。不過你是怎么進來的?樓里面不是落了鎖嗎?殷殷還一直等著給你開門呢!”
法海這家伙……
他到底把我當什么?
引誘殷殷幫忙的小白臉嗎?
我咬著后槽牙,恨不得立刻把他抓過來狠狠打一頓再說??墒窍氲郊磳l(fā)生的事情,我又只好忍住怒氣勸她:“你聽我說,先上樓回房間吧。待會兒無論樓下發(fā)出怎樣的響動,你都別開門,更別下來。聽懂了么?”
殷殷略有些疑惑地看著我。不過她畢竟是個聰明的女子,很快就自己想清楚了其中的原因,瞬間臉色一變:“你們今晚是來捉妖的么?法海上次說的都是真的?這樓里莫非真有妖怪?”
這樓里當然有妖怪。
比如說,此時此刻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個如假包換貨真價實的妖怪。
我嘆了口氣:“你還是別多問了,快上去吧?!?p> 殷殷拎起裙子,走了幾步,又一扭頭快步跑了回來,兩手抱著我的胳膊仰頭問:“你會有危險嗎?”
我搖搖頭:“不會有危險,你放心吧。我答應(yīng)你,一旦情形不對的話我肯定先把法海推出去?!?p> 都說大白天不能在背后說人壞話,沒想到大晚上也是這樣。說曹操曹操到。法海在我身后冷冷的說:“不需要你推。到時候老子肯定自己跳出去,好留你們倆雙宿雙飛?!?p> 殷殷的一張俏臉被他說的猛然變成一片嫣紅,只來得及丟下一句“討厭!”就扭頭“噔噔噔”的跑上樓去,“哐當”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
萬事俱備。
法海讓我和明心分別守住陣法的生門和死門,然后從懷里掏出降魔杵橫放于胸前,席地而坐,輕聲念誦經(jīng)文。
月光如灑,彷佛一雙溫柔的手掌,無聲地撫摸著偌大的春風得意樓。
隨著陣法逐漸開啟,法海慢慢升起來,高高浮在半空之中。他身上散發(fā)出一片絢麗的華光。這些光芒投射在地面上,眾多的鏡子全都開始不安分的震動起來,集體發(fā)出“嗡嗡”的刺耳聲響。
我身為妖物,雖有法海給的佛珠護體,聽到這聲音仍然免不了受到影響,于是趕緊在心中默念他剛剛傳授給我的“清心咒”,方才勉強靜下心神。
就在陣法即將開啟的關(guān)鍵時刻,突然間樓上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啊——”
是殷殷!
因為擔心會吵醒睡著的眾人,法海特意在陣法周邊加了一個臨時的結(jié)界。沒想到這樓里的妖怪如此狡詐,眼看破局在即,居然狗急跳墻,搶先偷襲了樓上不相干的凡人。
現(xiàn)在殷殷身在結(jié)界之外,法??隙ㄊ穷櫜坏盟摹4丝剃嚪ㄕM行到緊要關(guān)頭,法海身在陣眼,一時半會兒又脫不開身。
可是讓我放任殷殷不管,我也根本做不到。于是我朝明心大喊一聲:“這里交給你了!”便一劍破開結(jié)界飛身上樓。
一腳踹開房門,卻發(fā)現(xiàn)殷殷毫發(fā)無傷的站在門口,整個人都在劇烈的發(fā)抖,一雙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里面。
屋子里,墻上的兩幅字畫感應(yīng)到樓下霸烈的陣法之氣,正劇烈的震動著,同樣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居然與樓下的銅鏡一模一樣。
怎么回事?
我輕輕拍了拍殷殷的肩膀,對她說:“別怕,我在?!比缓舐吡诉^去。
只見左邊的那副《滿江紅》的每一個字放佛都在怒吼著想要沖破紙頁的禁錮,而右邊那副《百萬壯士出征圖》則好像瞬間活過來了一般,旌旗獵獵,馬蹄聲聲,將士們呼喊著口號向前挺進。
這一切都太古怪了。
我伸手摸上去,卻發(fā)現(xiàn)好像摸在冰冷的水面上,蕩漾起一圈圈的漣漪。更加讓人想不明白的是,我并沒有感受到任何妖氣,卻感受到了非常洶涌澎湃的人類情緒。
恐懼。
擔憂。
憤怒。
驕傲。
思念。
失望。
……
所有情緒最終匯集在一起,演變成為巨大的哀傷。
漫天遍地的哀傷席卷而來,我一時間支撐不住,眼前一黑,一頭向前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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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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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望無盡的戈壁灘。
一輪血紅的落日掛在天邊。巨大的軍旗被風吹得卷成一團,勉強可以辨認出一個“林”字。
這是一隊殘兵。他們似乎在關(guān)外已經(jīng)待了很久,每個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疲憊、呆滯、茫然。其中很多人的衣服都已經(jīng)破的不成樣子。還有很多人連鞋子都沒有,打著赤腳走在滾燙的路上,腳底的血泡一層蓋著一層,一邊流著黃色的膿水一邊結(jié)出了厚厚的老繭。
隊伍里年紀大一些的老兵勸慰著年輕的小伙子:“我們守在邊關(guān)已經(jīng)整整三年了。算著日子,朝廷也該招我們回去了。等到時候,兵部結(jié)算完糧餉,咱就能吃上頓飽飯了,還能讓一家老小跟著吃上精糧呢!”
馬上有人兩眼放光的接口:“到時候老子一定一口氣吃他娘的三個精面饅頭!雪白雪白的那種。就跟舉人老爺家平時吃的一樣。又香又軟,甜滋滋、香噴噴的。不對,老子要吃就一口氣吃它五個!”
又有人笑罵道:“瞧你那點兒出息!還精面饅頭呢!現(xiàn)在要是能有個窩窩頭給俺啃上一口,俺都能馬上給他跪下。”
說這話的年輕人很快被旁邊的人揍了一拳。打他的人不屑的說:“嗬,你這軟骨頭也算是林家軍嗎?出去以后可別給咱將軍丟臉。大家伙兒都別忘了,咱可是鼎鼎大名的老虎軍,威震四海,橫掃八方,個頂個的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哪能為了個窩窩頭隨便給人跪下?”
此話一出,旁邊的士兵都一同歡呼起來:“就是就是!咱可是老虎軍??!咱這區(qū)區(qū)幾千人,直接干翻他們兩萬人,真他娘的痛快!”
“哈哈,確實是?。淼嚼狭硕伎梢越o孫子吹牛,你爺爺我想當年可是林將軍的兵,一輩子就壓根沒他媽打過敗仗!別管對方多少人,來咱地頭上就是一個死!”
“那可不。放眼全國,也就咱們是獨一份兒了。天底下的老百姓誰敢不對咱比個大拇指的。都說咱要折在這戈壁灘上了,可是你們看,就算援軍都沒來,咱不還是一樣挺過來了么?”
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剛剛被打的年輕人委屈地皺著一張臉,小聲的抱怨著:“可是我都三個多月沒吃頓像樣的飯了。不是樹皮就是草根的。在這么下去,真的要餓死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慢慢的淹沒在人群之中,再也聽不見說了什么。
風沙愈發(fā)大了。
我晃過神來。我現(xiàn)在,是在畫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