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病情日漸惡化,住院第五天的時候懷言被奶奶急促的喘息聲驚醒了。
媽媽趕緊去叫了醫(yī)生,隨后奶奶被推進了急救室。
好在搶救了過來,醫(yī)生說病情加重了,得轉(zhuǎn)院。
懷言和媽媽又輾轉(zhuǎn)將奶奶送到了市里更好的醫(yī)院。
奶奶在救護車里奄奄一息,靠著氧氣大口地喘著粗氣。懷言一路上握著奶奶如枯木一般的手,哭了好幾次,媽媽也日漸憔悴。
那天一切安頓好之后,已經(jīng)很晚了,懷言對奶奶的擔心導致他無法入睡。
好不容易睡去,夢里又出現(xiàn)了了那個雙眼猩紅的男人,懷言驚醒,見奶奶呼吸穩(wěn)定,睡得正香,懷言心才落下,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第二日奶奶有所好轉(zhuǎn),胃口難得好起來,早餐吃了很多。懷言和媽媽都為奶奶的好轉(zhuǎn)感到高興。
那天晚上,奶奶久久沒睡,懷言只好陪著。
“奶奶,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做過那個夢了,昨晚又夢到了,把我嚇醒了?!睉蜒砸姴》坷锲渌硕妓?,氣氛沉悶,突然想起昨晚的夢,便說了出來。
“可能最近太累了吧,不要胡思亂想。奶奶不是好起來了嗎?!眿寢屨f。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反正我也年近八十了,也活夠了......”
奶奶其實心里很害怕死亡,但又感到無力,說到這里哽咽了。
“活夠了,他爺爺一個人在那邊很孤獨呢,我去陪陪他也好。不知懷城那孩子...在那邊是不是也總和老頭子...整日...整日爭吵個不休呢?!蹦棠堂空f一句話,要停頓好一會,有些喘不上氣。
“媽,你別胡說了,好好休息,會好起來的。”媽媽安慰奶奶道。
“這些事情瞞著小言這么多年了,也...也應該告訴他了...畢竟懷城是他爹。他總不能...,小言總不能對這些事...不明不白嘛?!?p> 奶奶說著就要坐起來,懷言趕緊拿過枕頭墊在奶奶背后,扶她坐起來,那讓她感覺舒服得多。
“你父親啊,他活得很累...”
父親和媽媽原本是同事,媽媽教英語。
父親小媽媽一歲,父親去那學校工作時二十二歲,媽媽已經(jīng)是班主任了。一年之后他們便確認了關系。
在一起的半年里日子尤為甜蜜,可是總在一起就會有很多問題,半年之后,父親和媽媽都覺得累。
雖然父親和媽媽都是教師,但父親卻始終覺得配不上媽媽,媽媽是一個很好強,很有上進心的人,所以她總是擔心和父親的未來,在媽媽眼里父親是個容易安于現(xiàn)狀的人。
媽媽忍受不了父親,總是和父親因為未來的問題吵架,最后媽媽決定離開這個沒辦法實現(xiàn)自己抱負的地方,也離開了父親,此后從事著如今的工作。
在這分開的一年里,父親也沒有很好過,一邊工作,一邊纏著母親,媽媽拗不過父親耍無賴,而且她也一直深深愛著父親,所以最后媽媽又和父親和好如初了。
父親二十六歲那年和媽媽結(jié)了婚。
結(jié)婚后,爭吵愈發(fā)頻繁,父親已經(jīng)努力在改變了,甚至辭了學校的工作外出闖蕩,卻始終沒有個好的結(jié)果。
所以在媽媽眼里,父親一直都是個墮落消極的人,總是在各種方面否認父親,打擊父親的自尊心。
從那時候開始,父親嗜酒如命。
媽媽懷上懷言的那段時間里,父親有時會徹夜不歸,總一副哀愁苦怨的樣子,爺爺奶奶和媽媽都問過,父親只說工作太累。
父親出軌了。
這是他在一次和媽媽吵架時,故意說出來的,也故意說給爺爺奶奶聽到。
媽媽痛哭著要鬧離婚。
爺爺忍無可忍,拿起客廳桌上的果盤就往父親砸去:“逆子!我當初就不該收養(yǎng)你!”
父親震驚了,但他此時十分極端,顧不上這話是真是假:“喲,敢情這么多年來你對我那么苛刻,狠毒,只因為我不是你親生的?!”
父親吼完撿起地上摔碎的果盤碴子,就往自己胳膊上使勁劃:“我知道了!你們都針對我!合伙欺騙我!折磨我!我死了你們不就樂意了嗎?”
奶奶大驚失色,趕緊跑過去把碎玻璃從父親手里搶走,癱坐在地上緊緊抱著父親,哭得不成樣子。
那晚媽媽大著肚子收拾東西走了,奶奶哭喊著也沒攔住。
爺爺頭風復發(fā)住進了醫(yī)院,冷靜下來的父親和奶奶一起在醫(yī)院陪爺爺度過了生命的最后一晚。
爺爺葬禮那天媽媽也來了,奶奶說服了她彼此要冷靜下來,畢竟肚子里的孩子為重,媽媽回來了,后來除了吵架,再沒和父親多說過話。
爺爺去世那晚開始,父親陷入了自責里,他認為是他害死了爺爺。此后的好幾個月,他沒再工作,整日頹廢在家里。
奶奶看不下去,勸導過很多次父親。
“這個家不要了嗎?”奶奶問父親。
父親沒說話。
“好,你不是我親生的,但你妻子肚子里的孩子總是你親生的吧?”奶奶心如刀絞。
此后父親表面上才緩和了下來,心里卻一直沒有對自己逼死爺爺釋懷。
懷言出生后,父親給他起了這個名字,“懷言”在父親看來是“肺腑之言,心里話”的意思,父親告訴奶奶,希望懷言長大以后能對人敞開心扉,不要活得太累。
父親預謀自殺花了整整三年,思考了三年,那三年里,父親總是紅著眼球,黑著眼眶。
所以懷言明白了為什么他會夢到那雙血紅的眼睛,父親陪伴他的那三年里,沒有一刻不是在魂不守舍地思考要不要離開,離開這足夠把人逼瘋的生活。
父親自殺的那天,奶奶做好晚飯上樓叫他,門被反鎖上了,奶奶叫了兩聲見沒人回應,以為父親睡著了,過了會又敲門,父親還是沒回應,奶奶害怕出事,撬開門看到父親安詳?shù)靥稍诖采?,面無血色,割了脈的左手放在一個裝滿冰塊和水的桶里,血已經(jīng)漫到了地板上。屋里煙霧彌漫,充滿燒紙的味道。
父親燒了他的日記本,只留下三個字遺囑——對不起。
安葬過父親之后,奶奶和媽媽帶著三歲的懷言搬到了Y城。
“直到你父親離世之后...我才能理解他活得有多累,但我不能原諒他...因為...他的懦弱和逃避,他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對不起那時候才三歲的你,對不起這個家...”
奶奶說著兩行濁淚直鉆進了耳朵里,不斷喘著粗氣。媽媽早已泣不成聲。
懷言心里疼痛,但他見奶奶有氣無力的樣子,還是故作堅強地安慰奶奶:“不要說了奶奶,都過去了,你穩(wěn)定下情緒,保持呼吸,不要太激動?!?p> 懷言托辭說去洗手間,然后去了樓道里,深吸了好幾口煙,但這樣頭暈暈的感覺也沒能驅(qū)趕掉腦子里雜亂的思緒。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只會逃避的懦夫,但同時他又同情父親。
他明白如果是他自己,要面對不是親生的身世、妻子否認自己的精神壓力、逼死親人的自責、事業(yè)無成的苦惱...等等諸如此類的生活壓力,他也會和父親一樣選擇逃避。
但同時他也有樂觀的一面,他認為這些復雜的事只要能找到一個平衡的支點,總都能找到協(xié)調(diào)好的辦法。
想起奶奶和媽媽,懷言心里更多的是對父親的憎恨,感動于奶奶和媽媽的堅強,和二十年來對他無微不至的愛。
第二天奶奶又被送進了急救室。
奶奶被推出來的時候滿臉堆笑,對懷言和媽媽說:“瞎操心什么啊,我福大命大,沒那么容易死的!”
那天晚上,奶奶對懷言說:“小言啊,你要聽媽媽的話?!?p> 又轉(zhuǎn)頭對媽媽說:“我的乖女兒,委屈你了。”
說完奶奶笑了笑,說感覺很困了,就閉上眼睡了。
懷言見時間不早了,對媽媽說:“媽,你也早點休息吧?!?p> “好,你先睡吧,我還不困?!?p> 懷言便兀自睡去。
媽媽見奶奶和懷言都睡熟了,幫奶奶蓋好被子,看著奶奶蒼老的容顏,媽媽伏在床邊,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第三天,懷言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握著奶奶冰冷的手。
“奶奶,奶奶?”懷言叫了幾聲奶奶,見媽媽被吵醒了,轉(zhuǎn)頭對媽媽說:“媽,奶奶的手好冷!”
媽媽立馬坐起來搖了搖奶奶,沒有動靜。
“醫(yī)生!醫(yī)生!”
懷言聽到空蕩的走廊里回蕩著媽媽的喊聲,心里一陣發(fā)涼。
當醫(yī)生正要推走奶奶的尸體時,懷言拉住醫(yī)生:“奶奶不可能死的,昨晚都好好的!你們搶救一下啊!”
媽媽拉住了懷言。
懷言抱著媽媽,哭腫了雙眼。
左其溫
我特別開心,我終于寫著寫著步入了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