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在手劍與離手劍
夜晚的清都峰，靜謐如水，皓月當(dāng)空。
一處草叢之中，一道黑影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行，被他壓在身下的雜草，只是偶爾會發(fā)出輕微的窸窣之聲，就像微風(fēng)，鬧出的聲響不足入耳。
黑影小心翼翼地撥開草叢，視野豁然開朗居高臨下，此地便是羅翦參玄山洞的上方了，在幾十米之外，楚稱心提著食盒緩緩走來，臨到進洞之時，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山洞頂端，清都峰草木本就茂盛，此時更萬物寂靜，四野漆黑一片，想要在此間找出個人來，確實不易。
借著一束沒被遮蓋的月光，黑影將臉慢慢露出了出來，魏笠那張臉此刻只能勉強分出個輪廓，不過看少女視線與自己相接，雙方已是心領(lǐng)神會，于是那道身影繼而又退了回去，最終隱匿在了草叢之中，瞧不出半點端倪。
魏笠伏在草叢中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實際上他現(xiàn)在也喘不上大氣，因為自從吃過那叫縮氣丸的藥后，他感覺自己一口氣能憋上好久，每一次呼吸即便是一小口，效果就像是做了好幾次深呼吸一樣舒坦，而且整個人也變得輕飄飄，像一下輕了十幾二十斤一樣。
等了一會，他看到少女走出了山洞，跑到前方的茅草屋里搬出了一方矮腳小桌放在洞前，又將食盒中的菜肴悉數(shù)置于桌上，朝洞中喊道：“師父，徒兒看外面正是月攏青山的景色，現(xiàn)在又有微風(fēng)徐來甚為涼爽，不如我們以景作酒，就酒下菜，如此別有一番風(fēng)味，您覺得可好呀？”
楚稱心一說完，就特意坐在了魏笠的對面方位，而洞中老人一手在前，一手負后緩步走出，嘴上笑道：“徒兒此言，正合我意?！?p> 老人盤腿坐下，由于他是背對著魏笠，所以這一次，少年依舊是沒有見到這位清都天師的正臉。
師徒二人氣氛和睦，老人慈祥問詢，晚輩恭順回答，在山中明月下的簡單一餐，在這一飲一啄之間，還真吃出了些閑云野鶴，悠然自得的味道來。
期間，老天師問及今日浮游峰的修行，楚稱心稱其一切順利，說只要不出十日，便可領(lǐng)會到那游劍式的要領(lǐng)。不過話到此處，少女放下了筷子，皺起了眉頭，嬌俏的臉上更是掛起了一副愁容。
老人夾起一片山菇放入嘴中，他咀嚼了片刻吞咽下去后，才問道：“徒兒可是有事未說？”
楚稱心張口欲言，但想了一會，搖了搖頭，輕聲道：“今日徒兒倒是遇上些麻煩，不過不足為慮，師父就切莫操心了?！?p> 老人輕描淡寫，“為師眼下雖是囿于清都，但在桃山，能讓我操心的事，實屬難得一見，徒兒且放膽說來，為師權(quán)當(dāng)是餐間笑談?！?p> 與在魏笠印象中的嚴苛不同，天師羅翦對于楚稱心真的算得上是愛護有加，那話中雖是帶著老人特有的威儀，但那一抹慈愛卻是如何也化不開。
少女聽到老人如此說，像是也不敢隱瞞，便將下午發(fā)生之事敘述了一遍，可在她的故事里，魏笠等長揚子弟的事情被刻意隱去了部分，重點放在了她仗義出手后被木鵬舉以藏鋒為由，約戰(zhàn)刁難的重點上。
羅翦聽完后，語氣如常道：“你現(xiàn)在身負揚劍、慧劍、游劍三種劍式，雖說都是新學(xué)，但以你的聰慧，想要融會貫通也僅需假以時日罷了，徒兒要勝那當(dāng)陽木鵬舉，莫說兩月，以為師來看半月足矣?！?p> 由于魏笠看不清老人表情，所以也不知道這位老人家聽見自己徒弟被欺負后是個啥狀態(tài)，不過他聽老人話里的意思，想來對少女還是很有信心。
而反倒是楚稱心，聽后有些訝異，她道：“師父，您話里的意思是，我現(xiàn)在也打不過木鵬舉嘍？”
老人問道：“什么叫‘也’？”
少女自知說漏了嘴，及時補救道，“因為那人一連數(shù)日都在挑戰(zhàn)各峰弟子，勝后還故意奚落羞辱，徒兒有些氣不過?！?p> 老人自然是見多識廣，對待此事沒有片面，他緩緩道：“《天圓地方考》中有載，千歧洲東槐巨人之國，有木氏一族，自詡龍象后裔，此一族人古來以搬山填海為業(yè)，然海無窮而力有窮，退而臨海筑城，休養(yǎng)生息至今。木氏族人臂長身巨，最高可至五丈，身負拔山扛鼎之力又兼以一當(dāng)百之勇……”
“當(dāng)然了，那卷千年古冊自有夸大之處，為師也接觸過木氏族人，他們大多性子純直，有時候說話確實難聽了些，但只要實力獲得他們的認可，便也就得到了他們的尊敬。我說徒兒目前打不過他，是因為那木鵬舉確實有其過人之處，他的讖言為‘霸者橫欄’。此讖格局放眼整個桃山也是難得一見的霸道，如今配合當(dāng)陽猛劍式更是如虎添翼，徒兒若想硬碰，那勝算自是低上了幾分?！?p> 楚稱心聽得有些入迷，問道：“師父，您聽說過木鵬舉？”
老人說道：“前些日子，當(dāng)陽峰的裘光霽來問老夫要人，并跟我吹噓說自己這個弟子如何如何厲害，將來必能在桃山有一席之地，呵，我看他真是年紀越老，權(quán)欲也越大，竟在這種事情落了相，我雖嫌他聒噪，不過那少年的名字倒是記下了。”
少女點了點頭，追問道：“那師傅，當(dāng)陽峰的猛劍式到底有何厲害之處啊？與我目前所學(xué)三門劍式究竟孰優(yōu)孰略？”
有著劍道天師之稱的羅翦，對于劍理一途的認知乃是當(dāng)世之下獨一無二，他鞭辟入里地道：“桃山七門劍式，并非是互相克制的關(guān)系，而是通過歷代弟子的不斷精進，從而達到一個此消彼長的處境，劍宗古來便有過些七劍爭鋒、龍虎相交、一劍當(dāng)?shù)赖臅r期，但這些也只能說明在某一個時段里的強勢罷了，劍道萬千，風(fēng)格迥異，又豈是我輩能一言蔽之的？”
他說到此處，抬頭一望遠方某處高峰，不屑地“哼”了一聲。
“當(dāng)陽峰猛劍式，之所以在龍門三境之下獨占鰲頭，是因為，在其‘勢’上的千年打磨，所謂‘勢’，分為兩種，其一為劍勢，雖然七峰劍道均是從桃山九式劍中衍化而來，各有所長，但這當(dāng)陽一脈，最是講求劍勢上的所向披靡，摧枯拉朽；其二為氣勢，這一點的要義在人上，那猛劍式開篇便點出了‘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的雄偉氣概，千年以來，當(dāng)陽弟子也是這么做的，所以在尋常對陣中，常人望見當(dāng)陽子弟那氣勢磅礴的姿態(tài)，如此連勢均力敵都談不上的戰(zhàn)斗，自然便是先弱了三分?！?p> 魏笠想著這位老人真是一言切中要害，下午商若葳與木鵬舉交戰(zhàn)之時，便是被他氣勢所震而呆立原地，若非自己有旁人相助，以此壯膽的話，換做了自己應(yīng)該也是手忙腳亂，不知如何行動了。
他豎起雙耳，聽老人笑道：“木鵬舉此人得天獨厚，但要破其勢頭也并非難事，我曾跟徒兒提及過七峰練劍的諸多法門，不妨現(xiàn)在為師考考你，應(yīng)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楚稱心低頭思量一番，清風(fēng)拂面，她將額前發(fā)絲捋于耳后，道：“避其鋒芒，徐徐圖之……”
“弟子與木鵬舉同等修為，雖勢小力薄，但勝在技不壓身，浮游峰游劍式，擅纏斗，步下有周天變數(shù)，手上有乾坤挪移，合力之下殺力成倍遞增，雖然單獨拎出來效果不顯，但確是最合八卦變化的劍式，使我足以自保并能周旋游走；長揚峰氣神相交，馭氣揚劍，制敵于身外，可惜弟子氣機尚淺，不宜久用，所以重在出其不意，牽扯心智，以圖破綻，若能一舉得手，不二峰慧劍式就派上了用場，那‘一眼識盡風(fēng)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的洞穿本領(lǐng)，即便當(dāng)陽峰勢如長虹，到頭來還是要被徒兒拿捏在手?！?p> 少女的說法布局可謂面面俱到，步步為營，語氣中篤定且自信，引得魏笠側(cè)目不已，其實他剛才一邊聽，就一邊回過了味兒來，也許是自己幫過她，見過她哭泣無助時的可憐；也許是兩人言辭無忌，你來我往時的快意，此類種種都讓他忽略了，其實這名叫楚稱心的少女，是同荀川一樣，是自己這撥同齡人中最為拔尖的存在。
少年突然很難受，倒不是因為楚稱心，而是真的生理上的難受……
可能剛才丹藥吃多了，他忽然覺得腹內(nèi)腫脹，有一股氣流來回翻滾……
老人對自己這個徒兒的回答很是滿意，他道：“看來這件事徒兒先前不說，是在心中早已有了敗敵之策，短短幾日，能活學(xué)活用殊為不易，不過你也自知修行淺薄，需戒驕戒躁，勿要行那紙上談兵之事啊。”
楚稱心笑著點頭稱是，又道：“師父，我還有一件事不明，請師父指教?！?p> 老人心情不錯，對于弟子的提問亦是知無不言，只聽少女俏聲道：“我方才說的法子，是結(jié)合自身所學(xué)，但如果我只用一門劍式，該如何破敵呢？比如我只能用那氣隨意走的揚劍式，若是木鵬舉近身，那不是立刻就勝負已定了？”
老人難得是沉吟片刻，道：“這便是眼下長揚峰揚劍式在龍門三境以下所處的尷尬局面了，要是想自在馭氣揚劍，非得是有足夠的氣機運轉(zhuǎn)不可，可龍門三境講求守而不發(fā)，固本培元，若是強行催動，難保往后的修行路是通途變小徑，所以現(xiàn)在那幫老家伙弄出個不射之射，想借外力減輕意念催動氣機的負擔(dān)，呵，不過在為師看來，這只是治標(biāo)不治本的笨法子，簡直愚不可及啊……”
山洞頂部發(fā)出來一陣輕微的響動，楚稱心瞟了一眼魏笠所處之地，以為是師父的話觸到了魏笠，不免有些擔(dān)心起來。
“其實在百年前，長揚峰與當(dāng)陽峰一樣，后者分有氣勢與劍勢，兩相結(jié)合。而前者亦是兩分……”老人頓了頓，賣了個關(guān)子，“徒兒，容為師先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是在手劍厲害些還是離手劍厲害些？”
所謂在手，便是持劍。
所謂離手，就是揚劍。
桃山七峰都有離手劍的招數(shù)，但唯獨長揚峰，從入門起，就著重離手劍的修行，那在手劍，拋開本身九式劍的精妙之處，反倒真是有點平平無奇來。
“弟子認為……”
楚稱心此刻是心掛魏笠，見那草叢搖擺不止，臉上略顯慌張，老天師以為自己弟子處在兩難之間徘徊，于是笑了笑，拿筷正要將一片獐肉放入嘴中，哪知自己身后“噗~”地一聲長響，隨后更是一陣惡臭傳來……
好一個氣隨意走的長揚鬼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