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南山舊事
聽見外面有人說話,白冉拿起了匕首,卻見李伏推門走了進來。
“白兄,你這人忒不厚道,我在你這里吃住不假,可也不曾白吃白住,一日三百文錢,可曾少了你一分一文?”
“三百文還多么?”白冉放下了匕首,“荒山野嶺,黑燈瞎火,換了別人誰肯留你?”
“昨天你若不是留住了我,今天誰來救你性命?”
“要不是你把我手腳捆住,我怎么會掉到厲鬼手里?”
“捆住你也是為你好,就因為你亂動,傷口濕毒發(fā)作,這條腿恐怕保不住了!”
“你要是不在火里下藥,我怎么會傷了自己的腿!”
“你要不是存心想害我,我又何必在火里下藥!”
……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爭執(zhí)了半響,可憐白冉一天沒怎么吃過東西,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
“我說李兄,你不是說要走么?怎么又回來了?”白冉問道。
“把你一個人扔在這魔窟,李某實在于心不忍?!?p> 李伏打開了背囊,取出了兩個白面饅頭遞給白冉,白冉也真是餓急了,狼吞虎咽吃了兩口便噎住了,李伏給他取了些水,等白冉順下去這一口,把剩下的饅頭遞給了麗娘。
“你也餓了吧,吃點先。”
麗娘搖了搖頭,白冉剛想再勸,卻聽李伏道:“拿我的干糧借花獻佛,白兄可真是大方?!?p> 白冉哼一聲道:“嘴臉,這房里有的是白米,隨便你吃便是?!闭f完又拿著饅頭對麗娘道:“放心吃吧,相公養(yǎng)的起你。”
麗娘依舊搖頭,李伏道:“可別費那心思了,她不能吃人間煙火。”
“那你吃什么?”白冉問麗娘,麗娘低著頭,臉上帶著些尷尬和羞愧。
李伏也沒多說,從背囊里取出了繃帶和藥膏,替白冉換藥。看著傷口上的膿血,李伏咂了咂嘴唇:“嘖!濕毒已然入肉,只怕這一個月都不能走動了?!庇挚戳丝戳硪粭l腿,摸了摸斷裂的骨頭,嘆口氣道:“這條腿更不濟,傷筋動骨一百天,至少要歇三個月。”
“三個月?”白冉立刻豎起了眉毛,“三個月都讓我待在這鬼窩里,還不如死了算了?!?p> 李伏道:“白兄可是在這住了整整一年,白家三百七十一代傳人還怕這點孤魂野鬼么?”
白冉?jīng)]說話,當著麗娘的面,李伏也想給他留幾分面子,索性轉(zhuǎn)過話鋒道:“白兄若非走不可,我明天便送白兄下山,只是兄臺務必要找一個靠得住的郎中,濕毒可不是兒戲,莫叫個庸醫(yī)毀了兄臺一生。”
“你隨我同去不就好了,”白冉笑道,“且讓我?guī)阍谟炅瓿顷J蕩一番?!?p> 李伏替白冉綁著繃帶,頭也不抬,道:“謝兄臺好意,我還不打算離開青云寺。”
“那你想怎地?難不成在這鬼屋安家?”
“男兒四海為家,把家安在這里也未嘗不可,”李伏道,“況且斬妖除魔是修道之人的本分,若是沒遇見也就罷了,既然被我遇見了,就必須把這群邪祟打掃干凈?!?p> “真英雄也!”白冉伸出了大拇指,看著他那詭異的表情,也不知是出于贊許還是譏諷。
綁好了繃帶,李伏又拿出了兩枚丹藥遞給白冉道:“早晚各服一枚,有祛毒化瘀之良效?!?p> 白冉搖搖頭道:“這東西可吃不得,都是朱砂水銀做得?!?p> 李伏把丹藥放在了床頭,嘆道:“這是正經(jīng)丹爐煉制的妙藥,絕非那些江湖把戲,吃不吃,白兄自便?!?p> 聽到江湖二字,白冉心里不大痛快,可還是把丹藥收了起來,看見李伏要走,白冉叫道:“李兄稍待片刻,還有一事相求?!?p> 李伏回身道:“白兄不必客氣,有何事,但講無妨。”
白冉道:“李兄既然有治人的藥,不知可有治鬼的藥?”
李伏聞言,劍眉倒豎,臉色立刻變得鐵青。
“白兄不要說笑,一丹一藥都是心血所化,救人尚且要思量再三,哪里有救鬼的道理?”
麗娘聞言,帶著滿臉的屈辱,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白冉不以為意,依舊嬉皮笑臉道:“白兄此言詫異,除暴安良,懲惡揚善,也是修道之人的本分,我家娘子一看就是良善之類,還不能破一回例么?”
“此事恕李某無能為力?!?p> 李伏說完,轉(zhuǎn)身便走,白冉一直滿臉陪笑,卻不知李伏為何被激怒了,白冉連滾帶爬下了床,抱住李伏的腳踝道:“兄臺息怒,白某一時心急,說話有些冒失,兄臺勿罪,勿罪?!?p> 李伏一臉不耐煩道:“白兄還有何事?”
“李兄說的對,一丹一藥都是心血,豈能空口白牙橫加索要,”白冉從床下去過背囊,把之前一百九十九吊錢,連同李伏昨夜給的一吊全都拿了出來,雙手奉上道,“傾我所有,但為聊表寸心,還望兄臺不要嫌棄。”
李伏攥緊了拳頭,默然良久,猛地揪住了白冉的衣領(lǐng),咬牙道:“我敬你性情爽利,故而再三容忍,再敢羞辱于我,休怪手下無情?!?p> 麗娘見狀大驚,亮出鋒利指甲,要與李伏搏命。白冉回身擺擺手,示意麗娘不可莽撞,轉(zhuǎn)而又對李伏道:“打也由你,罵也由你,只要能救我家娘子一命,這條性命都由著你處置?!?p> 兩人僵持半響,李伏長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枚瓷瓶丟給了白冉。
“李某一生從未救治過邪祟,念你身世凄苦,且破此一例,”李伏回身對麗娘道,“此藥可治外傷,也可幫你恢復陰氣,只是白兄乃純陽之體,你若再上他身,彼此相傷,終難有善果。愿你早日醒悟,早脫苦海,萬望好自為之?!?p> 李伏一腳踢開白冉,拂袖而去。白冉拿著瓷瓶,歡歡喜喜來到麗娘身旁,剛想開口,見麗娘又落淚了。
“好娘子,又哭甚來?”
“你怎恁地沒脊骨,”麗娘啜泣道,“低三下四,求他作甚?”
“脊骨能值幾個錢?”白冉打開了瓷瓶,取了一點藥水,輕輕在了麗娘的臉上,“只怪我自己沒本事,能爭來這一點施舍,不也是造化么?”
藥水擦過,一道疤痕減淡了不少,麗娘嘶了一聲,臉上的肌膚抽動了一下。
“疼么?”白冉關(guān)切的問道。
麗娘搖了搖頭。
“覺得有些力氣了么?”
麗娘沒作聲。
“且先少用一點,只怕那姓李的借機害你。”
白冉又幫麗娘涂了些藥,轉(zhuǎn)而問道:“身上有傷么?”
“沒,沒有……”
“胡說!我剛才明明看見了好幾道傷疤?!?p> “我,我自己來就好。”
“那怎么行?”白冉一臉正色道,“這藥這么金貴,可不能涂錯了地方,快點解開衣服與我看!”
白冉不容分說,上來便扯麗娘的衣服,麗娘穿著白冉的衣服,只有那薄薄的一件,白冉力氣又大,麗娘奮力掙扎,嘴里哭喊道:“你別,你別……別碰我……你怎恁地齷齪!”
嬉嬉鬧鬧半個時辰,麗娘有了些力氣,白冉盤算了下時辰,拍著自己的肩膀?qū)惸锏溃骸般@進來吧?!?p> 麗娘道:“你身上陽氣確實重了些,李伏說彼此相害,恐怕也有些道理?!?p> “你怕么?”
麗娘低頭道:“我有什么好怕,終究好過魂飛魄散,只是不想害了你?!?p> “哪那么容易就能害了我?”白冉道,“快些吧,時辰可不等人。”
“你當真不怕?”麗娘問道。
“有甚好怕?”白冉把肩膀探到了麗娘面前,麗娘猶豫片刻,猛吸一口氣,且化作一縷香魂,鉆進了白冉的肩頭。
白冉只覺肩膀一陣酥麻,轉(zhuǎn)眼望去,也只是多了一道核桃模樣的紅斑,摸著也不見什么痛癢,許是這怨氣扎根不深,也或許是那煙云太嬌貴了。折騰了整整一天,白冉早已乏困不堪,索性倒頭便睡,一覺便到了天亮。
次日天明,李伏送來了粥飯,白冉千恩萬謝,再也沒有昨日那般桀驁。等幫白冉換好了藥,李伏道:“我要下山買些藥材,白兄務必小心,不要隨意走動。”
一聽李伏要走,白冉換了臉色:“你走了,那些厲鬼再來當如何是好?”
李伏道:“白兄放心,我在周圍布下了陣法,量那些鬼魅絕不敢放肆?!?p> 白冉聞言,心里還是覺得不大穩(wěn)便,又對李伏道:“若是你那陣法不靈,又當如何處置?”
李伏嘆道:“那就要看白兄的手段了,縱使有傷在身不能降妖除魔,只求全身而退,應該不是難事?!?p> 李伏走了,臨行之時囑咐白冉千萬不要離開院子。白冉倒也聽話,從天明一直挨到黃昏,只去了兩趟茅廁,再沒踏出房門一步。
天將放黑的時候,李伏回來了,帶了些酒肉果蔬,準備了豐盛一餐。吃飽喝足,李伏說起了在城里的一些見聞,原來這南山之上,還真有過一座流云觀。
“這流云觀建于成化年間,地方不算大,弟子也不算多,可這香火倒還旺盛?!?p> 白冉聞言笑道:“道觀的規(guī)矩我懂,莫說什么香火,只說香客便是?!?p> 李伏道:“正經(jīng)道觀也好,皮肉營生也罷,據(jù)李某所知,這座道觀的位置,就在這青云寺里?!?p> 白冉聞言一愣,轉(zhuǎn)而放聲笑道:“造化了,造化了,寺廟里藏著這么個道觀,那般和尚還有心思念經(jīng)么?”
李伏道:“白兄錯會我意,有道姑的時候尚且沒有和尚,有和尚的時候已然沒了道姑?!?p> 白冉思忖片刻道:“也就是說,先是道觀關(guān)了門,而后才是寺廟開了張?”
李伏道:“若真是這樣,白兄覺得合規(guī)矩么?”
白冉道:“拆了道觀再建寺廟,肯定不合規(guī)矩?!?p> 李伏道:“所以我又打探了一番,才知道這道關(guān)不是被拆了,而是被燒了?!?p> “燒了?”
“二十多年前,南山起了一場大火,把這流云觀燒得干干凈凈,觀里大大小小三十多個道姑無一幸存,這場大火過后,據(jù)說南山之上夜夜都有鬼哭之聲,城里的百姓不堪其擾,一個和尚募集巨資,修了這座青云寺,以鎮(zhèn)伏這山中的冤魂?!?p> 白冉手托著下巴,回想起昨天的經(jīng)歷,點點頭道:“這么說,昨天見到的那些道姑,都死于二十多年前的一場大火?”
“如此解釋,雖然合情,但不合理,”李伏道,“白兄覺得昨晚那些道姑是尋常的厲鬼么?”
“不尋常,真真不尋常,”白冉道,“那等妖媚的道姑委實少見?!?p> “說的不是妖媚,她們能吃人,能辨得出靈性,能吃得到精華,足見這些厲鬼已經(jīng)有了些修為?!?p> 白冉點點頭道:“李兄說的有些道理,可我有一事不明,還望李兄指點。”
李伏詫道:“白兄但講無妨。”
白冉道:“你怎知那厲鬼能吃人?又怎知她們能辨得出靈性,吃得到精華?”
李伏笑道:“昨夜李某一直在暗中觀望,親眼見那道姑吃了那匹白馬,法力一時精進了許多,便知這些厲鬼非比尋常。”
“你一直都在暗中?”
“啊……是……”
“那你為什么不救我?”白冉大怒,上前扯住了李伏的衣領(lǐng)。李伏急忙道:“白兄息怒,在下只想弄清楚這伙厲鬼的來歷,順便看一看白兄的手段。”
“我沒什么手段,”白冉翻身躺在了床上,“那厲鬼是什么來歷也與我無關(guān)。”
“話不是這樣說,真要想鏟除這般邪祟,必須要弄清楚她們的底細,”李伏道,“既然是得了修為的厲鬼,就必須要弄清楚修為的來由,若是生前修煉的法術(shù)倒還好說,若是死后修煉的手段,可就難纏了?!?p> 白冉問道:“生前怎就好說?死后怎就難纏?”
李伏道:“若是生前得來的法術(shù),必定是這般道姑在修道之時得的功果,好歹還是正經(jīng)來頭,若是死后得的法術(shù),只怕是受了邪魔的指點,邪魔外道的手段卻不好對付?!?p> 白冉聞言,皺了皺眉頭道:“昨晚他們曾說要把麗娘獻祭給神明,也沒說是哪路神明。”
李伏道:“我也在暗中看了她們的歌舞,絕對不是出自于道法?!?p> “難道說這廟里有魔?”
“捉鬼易,除怪難,降妖難上難,伏魔難比登天,”李伏道,“此番須白兄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