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浩?!?p> 那聲線仿佛自生了溫度,又夾帶著某種不知名的力量。飄飄然而又沉重地傳入黑川浩的耳膜。便如一道命令貫通全身,冰涼的細胞成片蘇醒,血液開始溫熱,沿著各處神經(jīng)蔓延開來,古老的意識化作涓涓細流回至中樞。他的眼皮顫抖著睜開一條縫——天頂星河深邃。
“浩君...”
聲線細微急躁起來,喚醒了某些嘈雜的聲響,黑川浩的雙眸微亮,身體知覺迭生——身下木質(zhì)粗糙。他吃力地坐起,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張木筏上。四周漆暗無光,空中星河遼闊,身下冰海迷蒙,寧靜無邊卻又嘈雜迭起,一時涼意直涌,覆蓋溫熱填充起他空蕩的腦海。
“誰?”
并無回應,海面下極冰流轉(zhuǎn),漸漸翻騰開來。
“誰在叫我?”
冰山毫無征兆地突刺而起,山頂刺穿木筏,木屑四濺。筏上的男人溺入冰海,一直...一直地往下墜,好似有一只無形的手在下面拖著他。不知多久,也許是墮入了海底,也許是升華至天際。周圍開始出現(xiàn)一些景象,像是海淵里的冰魚,又像是夜空中的星鳥,游離著,迷惘著。
“我在哪里?”
那些東西仿佛有意識地聽到呼喚,開始游近,待到近了一些,便看得清了,竟是回憶,一縷縷回憶在周遭徘徊游蕩,不斷附著在遺忘的珊瑚礁上——是父親,是母親,是生活,是朋友,是一切?;貞洸粩喔邼q,意識卻不斷衰弱,好似兩只斗羊的角逐,竭力將另一方拱下圣壇。
“黑川浩!”
聲線滾燙,帶著威嚴,帶著斥責。如一柄灼熱的鐵劍劈開無邊冰海,連帶所有回憶所有聲響齊數(shù)斬斷。黑川浩猛地睜眼——沒有木筏,沒有星河,沒有冰海,自己正躺在一處病床上。
“父..親?”他無意識地喊了出來,瞳孔漸漸聚光。
視野里燈光耀極一時,黑川內(nèi)武、拜倫·梅杰爾、馮·休斯曼、克勒利斯·雷蒙四人圍在病床前,十四位美國政黨領袖分列兩側(cè),病房的門緊閉著,阻隔醫(yī)療中心嘈雜的聲響。黑川浩的眼珠呆滯地來回轉(zhuǎn)動著,如一個沒有生命的攝像頭般環(huán)視四周——他還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黑川內(nèi)武緊皺的眉頭把病房里的氣氛鎖得有些緊張,這個男人對于意志人的研究和了解遠甚于其他三位,他不說話,沒人敢出聲。一道清脆的短信聲打破了沉默,休斯曼、雷蒙以及十四位政黨領袖的手機同時響起。
“洲際會議將于今晚八點召開,地點五角大樓四層會議室,請各位準時出席?!崩酌啥笠戳硕绦?,開口道。
“黑川內(nèi)武,洲際會議定在今晚八點,美洲各國領袖會悉數(shù)到場,我要你在這之前制定出完整的軍備計劃?!?p> 黑川內(nèi)武不予理會,就軍銜來說,雷蒙無權(quán)命令他。就個人來說,他甚至不愿意跟這些美國佬多說一句話。但就目前的情況來說,美國是意志人研究協(xié)議簽約國,也是軍備實力超前的戰(zhàn)爭強國,更是對抗太陽王必不可缺的絕對中堅力量。他嘴上不回應,計劃藍圖早已爛熟于胸。國務繁忙,雷蒙也管不得這個日本男人的傲慢,起身快步走向病房出口,臨走撂下一句類似于催促的話。
“盡快?!彼崎_大門走了出去。
其余屬下排成長隊隨他離開,人流打得大門開合不止,待到最后一位政黨領袖離開,大門空搖了兩下,靜止在閉合狀態(tài),病房重歸三人沉默。
“好了,你的計劃?”梅杰爾開口道。
黑川內(nèi)武依然不理會,將話語權(quán)交給病床上的黑川浩。
“這是哪里?”
“美國華盛頓,五角大樓醫(yī)療中心?!?p>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你遭到核彈打擊,太陽王救了你?!?p> “太陽王是誰?”
...
接下來的一小時,黑川內(nèi)武以淡然的語氣一一回答兒子初醒的疑惑,全程沒有任何表情,梅杰爾在一旁細聽,不時提出疑問,皆遭無視。
“所以,你需要我殺掉太陽王?來拯救世界?”黑川浩的眼里驚怒交雜,以一種怪異的口氣問道。
對于這個問題,黑川內(nèi)武沉默了。一旁的梅杰爾則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是的,我們需要你的力量?!?p> 黑川浩握緊了雙拳,表情有些愁苦。他沒有疑問了,只是作一個決定遠不如問一個問題容易——盧西安是太陽王,也是他的朋友,即使世界虛假,回憶卻做不得假。折疊世界中的故事依稀浮現(xiàn)著,留戀般舍不得消散。雜亂的思緒似乎喚醒了某些更加深刻的回憶,某個畫面突跳了出來,漸漸清晰——是天橋,一男一女倚在橋邊,橋下車流往來,天邊煙火紛雜。畫面不斷推近,一直推到二人的面前。他清楚地看到,那個男人就是自己,滿臉幸福,幸福得使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女人的臉則很模糊,像是兩張臉重疊在一起,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笑容里滿是愛情的甜蜜,淚水中卻又充斥著別離的酸楚。那詭異的表情如同漩渦,吸聚著周圍的場景,甚至連自己的目光都被吸了進去...這畫面強行占據(jù)著黑川浩的腦海,如何也無法抹去。他的眼瞳再次渙散,無意識地開口說話。
“母..親?!?p> 聲線溫柔,卻如一道驚雷劈散黑川內(nèi)武的淡然——這段記憶本該被抹去。大地先于他的驚慌顫抖起來,醫(yī)療架上的藥瓶、針管不斷抖落,頂燈的搖擺幅度劇烈。黑川浩渙散的眼瞳霎時聚合,瞳色迭入深藍,達到極藍。那藍光迸射出來,在地面上撕出一道扭曲的溝壑,一直延伸出去,所到之處墻碎燈滅,漆暗合圍。五角大樓一時震蕩,醫(yī)療中心所在的南向樓層全數(shù)陷入漆黑。
“怎么回事?”雷蒙感受到無來由的巨震,急躁發(fā)問。
技術(shù)人員迅速調(diào)出震波檢測儀的界面,流線平穩(wěn),綠燈高亮。
“地殼震波穩(wěn)定,不是地震!”
雷蒙驚恐起來,對于意志人的威力,他是有所耳聞的,這震動不是來自地殼,便只能來自“天怒?!备呗曄铝畹?。
“快!有槍的人都給我去4號病房!”
閑雜人等被快速驅(qū)散,子彈上膛和軍靴踩踏的聲音混雜,大量士兵踏著滿地燈屑去往醫(yī)療中心。隊列迅速而又整齊地拐過轉(zhuǎn)角,只見四號病房的兩扇大門極不穩(wěn)定地耷拉著,隨時可能脫落。走廊里煙塵彌漫,四周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墻體,頂燈掙扎著,微弱的燈光被斜刺進來的月光掩蓋。
領頭的軍官右手握拳,示意停步——走廊深處一點藍光微微閃動,照亮了兩個漆黑的人形,一人直立在地面上,藍光的盡頭便是那人的瞳孔。另一人像是被無形的手擒在半空之中,拼力掙扎。那人眼里的藍光漸濃,掃落了兩扇破敗的門框,直直地向軍隊走來。一時無法開火,因為那個掙扎的背影上隱現(xiàn)著澳大利亞聯(lián)邦標志——黑川浩把父親擒在空中當作盾牌,不斷往前走著。
軍官見狀當機立斷,大手一揮高喊“撤退!”同時打開耳邊的視聽傳播設備,連接總統(tǒng)的視野。黑川浩擒著黑川內(nèi)武不斷走近,逼得軍隊連步后退,總統(tǒng)那頭卻遲遲沒有回復。待到軍隊退出拐角,甚至即將退出醫(yī)療中心了。那藍光驚寒依舊,黑川內(nèi)武力竭地耷拉著雙手,似乎已經(jīng)昏迷。士兵已無路可退,若總統(tǒng)再不下令,只能以槍火迎戰(zhàn)。
雙方即將接觸之際,身后一道紅光突刺了出來,穿透茫茫軍隊筆直地連通黑川浩的瞳孔。眾人一齊轉(zhuǎn)頭看去,是一個女孩,樣貌算得上清秀,只是那對猩紅的眼眸著實稱不上可愛——四號意志人實驗體,千雪。
黑川浩的眉頭皺了起來,像扔掉一張廢紙般將父親甩在一旁,眼里的藍光突破極藍愈發(fā)濃厚。千雪毫不退縮,紅光更甚。兩人的眉頭皺得極緊,身體巍然不動,只以目光抗衡。兩道目光交匯之處竟產(chǎn)生類似灼燒的現(xiàn)象,像是滾燙的巖漿潑灑在萬年寒冰之上,發(fā)出呲呲的聲響。普通士兵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景象,他們能做的只是不敢動彈,仿佛一點細微的舉動就會導致一方墜入地獄——盡管他們也不知道哪一方該墜入地獄。
走廊里的對峙持續(xù)了許久,千雪眼里的猩紅已經(jīng)達到近乎沸騰的熔巖色,高溫燙得磚墻扭曲,墻皮不斷脫落。黑川浩的眼眶里已經(jīng)看不見眼球,整個眼眶迭入比冰海更深邃的濃黑色,雙拳握地極緊,汗流如注,周身墻面被極寒凍得冰霜滿布,肉眼可見的涼氣直涌,不大的走廊里被二人隔出兩重冰火,世界靜謐。
此時澳大利亞總統(tǒng)梅杰爾從拐角處沖了出來,驚慌大喊。
“殺了那個男人!殺了那個男人!”
士兵們得到久違的命令,瘋狂扣動扳機,欲以槍彈擊殺那個危險的生物。而他們并不知道,危險不止一種顏色——熔巖之光霎時覆蓋全場,所有子彈沒來得及發(fā)射,便被極溫連同步槍一齊融化。滾燙的槍水附著在士兵的手臂上,慘叫連連。一股灼燒的熱浪卷了過去,將梅杰爾掀倒在地,渾身燙傷。這個女人似乎在保護黑川浩的生命,卻又極力壓制著他的瞳色。
滾燙的熱浪還未完全退卻,槍聲搶先轟響!一顆穿甲彈掃開灼幕直刺向黑川浩,高熱沒能追上子彈,那顆穿甲彈已經(jīng)射穿黑川浩的胸膛,在他身后的冰墻上留下一個漆黑的彈孔——鮮紅迸射,冰瞳漸暗,整個人直直地向后倒去。
千雪轉(zhuǎn)過頭,眼中灼燃的亮赤色完全沸騰,死死地盯住那個開槍的人——克勒利斯·雷蒙。一時威壓如天陷,壓得槍口的硝煙都彌散不開,壓得雷蒙的口鼻都無法出氣。如果她想殺了這個男人,一眼足夠,只是命令不允許——黑川內(nèi)武顫抖著坐起,太陽王不在這里,他的意志便是命令。
“救他。”黑川內(nèi)武淡然。
千雪極不情愿地扭過頭,火瞳漸暗。她蹲下身握住黑川浩的手,意志人的血脈連通。那鮮血不再迸射,心臟損傷迅速修復,眼白復生,黑瞳隱現(xiàn),死神鎖鏈松動,生命之息重燃。不多久,他胸前的彈孔就完全愈合,眼里恢復了一個普通人該有的瞳色,整個過程僅僅持續(xù)四十一秒。意識尚存的士兵們驚訝得瞪大了眼,顯然眼前的場景顛覆了他們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這里沒有任何醫(yī)療設備,他們只看到那個女人握著男人的手,在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治愈了他的致命傷。
醫(yī)療人員迅速趕到,只見走廊的墻面和地面以某道細縫為界,一側(cè)滿布著灼燒的焦黑,一側(cè)又充斥著冰霜的晶瑩,場面相當詭異。士兵手上的槍水都已經(jīng)冷卻,凝作一塊塊沉重的暗斑。擔架和輸液設備迅速組裝起來,所有無法移動或失去意識的人都被帶走救治,其中就包括重度燙傷的拜倫·梅杰爾。
雷蒙的心跳稍緩,握槍的手還未停止顫抖,上前問道。
“這就是意志人?為什么救他?你知道他差點震塌醫(yī)療中心嗎?”語氣中帶著不甘,更多的卻是畏懼。
事實上,如果此處沒有第二位意志人出面阻止,震塌整座五角大樓都不在話下。黑川內(nèi)武繞過他的無知,開口道。
“離洲際會議召開還有多久?”
雷蒙對于自己的問題被無視相當不滿,正欲爆發(fā)。
“還有多久!”黑川內(nèi)武怒目圓睜,暴怒更甚。
在這里,五角大樓,自己國家的國防總部。美國總統(tǒng)被一個來自日本的澳大利亞軍官怒喝顯然是不太合適的。只是這個日本男人承載了世界的命運,他的命令便是世界的命令。美國總統(tǒng)在那眼神的凝視下也不如草芥。
“四..四十分鐘?!崩酌煽戳丝词直?,有些退縮地答道。
“時間不夠,再給我兩個小時,推遲洲際會議?!焙诖▋?nèi)武命令道,他已經(jīng)授予自己這場戰(zhàn)爭的最高指揮權(quán)。在澳國、美國,或者其他地方,總之在地球的范圍之內(nèi),他都不必擔心有人敢挑戰(zhàn)自己的權(quán)威。
雷蒙已經(jīng)認清現(xiàn)實——黑川內(nèi)武掌握著所有與意志人有關的知識,地球上沒人比他更有資格指揮這場剿殺太陽王的戰(zhàn)爭。澳美兩國早在四年前就已簽訂聯(lián)合條約,翻篇第一條目便是“若發(fā)生意志人逃離等特殊情況,澳大利亞科研部總指揮官應享有最高軍事指揮權(quán)?!毕氲竭@里,雷蒙不再說話,無聲地離開了,也算是默許了黑川內(nèi)武的要求。
千雪和黑川浩兩位意志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與普通人無異。走廊里的救治工作還在緊張進行中,嘈雜不斷。黑川內(nèi)武在走廊中央來回踱步,鞋底印滿炭黑的焦燼和融化的冰霜,他看了看那兩人,深深地嘆出一口氣。
“計劃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