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五,雖說幾日未曾下雪了,但麒山上的積雪還是有膝蓋那么深。
天色將晚,二十余騎擁著一輛黑木馬車往山道上緩慢行駛,麒山有著禹州聞名的“大雪金頂”,在晚霞的照耀之下,鋪滿大雪的山頂猶如覆蓋了一層金光,流光四溢。此刻正好是金頂最動人的時候,即便是身在此山中也看得清清楚楚。
越往山上走,山道的積雪越多,馬隊也就越舉步維艱,還好,就在積雪都快至膝蓋處時,他們終于到達(dá)了目的地,眾人紛紛勒緊了韁繩下馬,恭恭敬敬地站在了兩旁。隨后,黑木馬車的車簾也被掀開,一個看上去年紀(jì)不大的少年走下了馬車。
少年披了一條白色兔毫披風(fēng),內(nèi)襯著狐裘短袍,踩到了雪地上后,抬頭望了望四周。
同時身兼車夫和這個少年跟班的是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子,見自己的小主人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一切,男子急忙殷切地指著前方一處小小的建筑說道:“少爺,這就是麒山的山神廟了?!?p> 名叫秦意的少年看了看周圍的雪景,又瞥了一眼前面那個還沒有自己臥房大的小房子,有些失望,然后干脆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直直地盯著山頂上的陣陣金光,咂了咂嘴,嘖嘖稱道。
“柳叔啊,你還別說,這大雪金頂還真挺唬人的,在城里看著的時候還覺得沒什么,這會兒到了近處,確實有那么點(diǎn)超凡脫俗的意味。”
一旁的跟班柳叔尷尬地笑了笑,額頭上甚至有了一絲冷汗,要知道,麒山的“大雪金頂”一直以來都被麒山百姓視作山神顯靈之景,但凡出現(xiàn),必定有不少人立馬虔誠地跪地祈誦,而自己的這個少爺,卻好像一點(diǎn)都不當(dāng)回事的樣子,實在是罪過罪過啊。
他在心里搖了搖頭,對此頗有微辭,卻又無可奈何,自家少爺,在麒山城那是出了名的——混不吝!
十年前,老爺秦世安承蒙圣恩,封忠勇伯,離開京城,就任麒山太守。那時候少爺才不過幾歲,還是府中人見人愛的小少爺。沒想到的是,似乎就是前幾年,少爺不小心從馬車上摔下了過一次,昏迷了幾天。醒來之后,就像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一樣,居然越來越不像話。
老爺在麒山主政十年,人人都說,太守大人愛民如子,什么都好,就是生的這個兒子是個缺根筋的,這幾年來,搞得別人雞飛狗跳的事情,少爺可還真沒少干。
就比如去年主簿功曹錢大人家要嫁女兒給麒山一家富商,秦意這個二愣子不知道怎么得知之后,居然把富商之子給綁了起來,帶到錢府上問錢小姐愿不愿意嫁給這個肥豬,當(dāng)時錢家小女羞紅了臉,當(dāng)著自己父母的面搖了搖頭,結(jié)果秦意就把富商之子一腳踹開,很認(rèn)真地拍了拍錢大人的肩膀,讓他別再亂把女兒送出去。
記得那天自己跟著少爺走出錢府大門的時候,一回頭,隱約好像看見了錢家小姐癡癡地望著門外……
再往前,少爺剛剛過了十四的生日時候,那一年麒山許久沒有下雨,郡城里幾位員外一起合計著請了位得道高人過來請龍王求雨,秦意聽說后也跟著去看熱鬧,老柳還記得那位高人施法半天,朝著面前的白紙吐出一口火來,隨后,白紙上竟然浮現(xiàn)出一副龍王像來!在場的人無不驚呼,只有秦意在旁邊冷笑幾下,突然跑上前把紙一把搶了過來,拿到那幾個員外面前,問他們有沒有聞到醋味。
原來只要在白紙上用醋寫畫,然后晾干,再以火烤熱,所繪圖案就會顯露出來。事后,幾位員外迫于臉面沒有聲揚(yáng)出去自己被騙,倒是有傳言秦意沖撞了高人,害得求雨失敗,不過,對于這種傳言,秦意聽聞后只是一笑了之,壓根沒有放在心上。
老柳望著已經(jīng)走到山神廟門口的秦意,回憶著少爺以前的“光榮事跡”,一時有些恍惚,直到秦意回過頭喊了自己一聲,才反應(yīng)過來,急忙跟上。
秦意走進(jìn)廟里,隨手脫去身上的兔毫披風(fēng)遞給柳叔,好奇地張望著這座山神廟里面的陳設(shè)。
沒有什么豪華的東西,或者說就沒有什么擺設(shè),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神臺,一個蒲團(tuán)罷了,不過,看著神臺上的塑像,秦意的嘴角一抽,用胳膊碰了碰身旁的柳叔,問道:“這就是山神?”
神臺之上的那樽塑像,居然是一只動物,這只動物有著獅頭、鹿角,虎眼、麋身、龍鱗、牛尾。
這不就是只麒麟嗎?
麒麟的塑像側(cè)臥在神臺之上,不知道是雕刻塑像的人技術(shù)不行,還是故意如此,這麒麟的神情倒是還挺憨態(tài)可掬的,看得秦意一樂,又補(bǔ)上了一句:“傻不愣登的,怎么供個這么個玩意兒?!?p> 聽到如此不敬之語的老柳只覺頭都要大了,急忙回道:“少爺莫要亂說啊,可別開罪了山神……”
秦意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就走,拋下了一句:“走了!沒啥看頭!”
老柳只好尬笑著跟著。
秦意登上馬車,心里卻是很不以為然,這座麒山城里的人對這山神倒是尊敬的很,還有孩童不到十六歲結(jié)發(fā)之年不能拜謁山神的規(guī)矩,搞的自己在這里待了幾年來一直想見識見識這所謂的山神廟是個什么名堂,結(jié)果自己那個老爹也挺守這當(dāng)?shù)剜l(xiāng)俗,一直不肯自己上山,再加上麒山地處西北,山路常年積雪,確實難走,自己一個人也懶得上來,所以直到前些日子自己過了十六的生日,才想起來上來看看。
想到自己那個便宜老爹,秦意露出了一絲苦笑。
算一算,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吧,記憶里那個昏暗的雨夜、模糊的燈光、刺耳的剎車聲一回想起來似乎還在自己面前,也就是六年前的那一天,他看著那輛呼嘯而來的大貨車,本來以為自己應(yīng)該是死定了,結(jié)果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以及換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身體和身份。
嗯,自己應(yīng)該是碰上了傳說中的“穿越”。
自己的身份,變成了玄漢帝國禹州境內(nèi)麒山郡的太守之子。
起初,他還處在極大的惶恐之中,好端端地生活和奮斗了幾十年,突然有一天,一切都沒有了,甚至連身體都換了一個,換了誰都受不了啊。不過后來,想到在自己世界混了小幾十年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成就,再加上本來就得過且過的性格,還有穿越過來后還算幸運(yùn)地成為了當(dāng)?shù)厥浊恢傅摹肮俣?,他也就很坦然地以這個身份活了下去,在麒山城晃蕩了幾年之后,他發(fā)現(xiàn)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天出門都是前簇后擁的生活簡直爽爆了,除了偶爾要硬著頭皮喊一喊那個便宜老爹以外,還真挺不錯。
至少比自己上輩子累死累活,不過混成了個不大不小的主管好多了啊。
秦意挪了挪屁股,座位下面燒著的炭爐溫度不低,甚至讓他覺著有些燥熱,他干脆掀開馬車的簾子,也坐到了外面,老柳一見自家小少爺“屈尊”坐在自己旁邊,吃了一驚,急忙說道:“少爺,您怎么出來了,天氣還不算暖和,可別受了涼啊,您要是病了,老爺還不得拿我是問……”
秦意揮了揮手,打斷了老柳的話:“拉倒吧,今年也不知道老天爺什么毛病,咱們麒山雪小了這么多,氣溫也比往年高上不少,哪里會凍著了?”
老柳含含糊糊道:“別處可還是大雪呢,都成災(zāi)了……”
這個聽別人說是從小服侍自己的跟班什么都好,就是老絮絮叨叨的。
秦意和老柳閑聊了一會兒后,老柳又開始絮叨著所謂“山神”的傳說了:“咱們郡治下百姓可是都知道的,八百年前大楚朝時,仙人座下的神獸麒麟私自掙脫鎖鏈下到凡間,就是落在了這座山里。據(jù)說下凡之日地動山搖,煙火沖天,滿山冒著火光,生靈涂炭,仙人惱火,干脆將麒麟鎮(zhèn)在麒山里面,命它做了此山的山神,守護(hù)一方。由此,這座山也就叫了麒山?!?p> “少爺,不是老柳多嘴,您往后還是得多注意注意,別老是對山神不大恭敬,要我說,金頂什么的和山神顯靈的可能是牽強(qiáng)附會,不過這山神鎮(zhèn)守一方,護(hù)得麒山城的太平倒是不假的,不然,為何禹北這塊兒地界今年來到處大雪成災(zāi),只有咱們麒山反而暖暖活活的呢?還有,別處的地面上,凡是深山老林,往往都有妖魔作怪,唯獨(dú)咱們麒山,清水兒似的,狼蟲虎豹也見不著幾個!”
秦意默默聽著柳叔滔滔不絕,也懶得反駁,心里卻還是不以為然,神獸下凡?地動山搖?妖魔作怪?他看著兩旁山道白如鵝毛的積雪,不禁笑出了聲,他在麒山郡志里頭早就看過這些老生常談了,里面寫得玄乎其乎的,實際上,在秦意看來,最大的可能性,不過就是這麒山乃是一座火山,當(dāng)年也就是碰上了一次火山爆發(fā),古人不懂這些地理知識,又驚懼萬分,于是便編造了一段神話故事來安慰自己。
日頭西沉,等到快要黑下去的時候,一行人回到了麒山郡城,路過城門時,卻見城門口有不少人排著隊等著進(jìn)城。
其中,除了幾個往來商販和農(nóng)戶以外,大部分人都是穿著破破爛爛,神色疲憊不堪,等著進(jìn)城。秦意瞇起了眼睛,盯著這些人,一旁的老柳則憂心忡忡,低聲說道:“近幾日雪災(zāi)愈發(fā)大了,聽聞郡內(nèi)幾處村落都受災(zāi)嚴(yán)重,想必這都是逃難進(jìn)城的了。”
城門口,幾個腰挎樸刀的士卒神情冷漠,仔仔細(xì)細(xì)地盤查著想要進(jìn)城的難民,不過他們本就是逃難而來,身上除了幾件破落衣裳,哪有多少物件?但是守門士卒仍然是認(rèn)真檢查著,好像每個難民都是腰纏萬貫的富家翁似的,這樣檢查下來,放一個人進(jìn)去得要上半盞茶的時間,這會兒已經(jīng)快要關(guān)城門,外面大片的逃災(zāi)難民,恐怕大部分都進(jìn)不來了。
二十余騎擁著馬車行至城門口上,幾個士卒早就看見了那架黑色馬車和車上坐著的秦意,認(rèn)出了這是太守的公子,急忙撂下手里的攤子,呼喊著把本來排著隊的眾人推開,要讓出一條道來。
本來,排隊進(jìn)城的人就在苦哈哈眼巴巴地等著,這會兒卻突然來了一大批人馬要插隊進(jìn)去,心里都?xì)鈶嵉煤?,但是見到這些人一個個神氣活現(xiàn),人多勢眾的,一看就不像好惹的人,只好忍氣吞聲。
秦意卻沒有進(jìn)城,而是一抬手,示意眾人止步,他坐在馬車上,朝著守官問道:“孟大人,你這樣一個一個查驗,還讓不讓這些窮苦人家進(jìn)城避難了?看在我的面子上,趕緊把他們放進(jìn)去吧?!?p> 士卒里為首的那個漢子便是城門官,似乎算是秦意那個便宜老爹的同宗侄兒,不過沒什么血緣關(guān)系,跟著來了麒山郡混個一官半職,此刻見到太守公子發(fā)話,只好陪著笑回答道:“公子,您可別為難下官了,我這也是忠于職守,哪能隨意放人進(jìn)城呢?要是太守大人知道了,怪罪下來怎么辦?”
秦意臉一黑,冷笑一聲,問道:“要不要你也來查驗我一下?”
“公子說笑呢,我哪兒敢啊。”
“把他們放進(jìn)去吧,城外到處都是大雪,在荒郊野外熬一宿,肯定得凍傷了?!鼻匾庥弥蝗葜靡傻恼Z氣說著,“爹爹就是知道了,那也有我頂著?!?p> 他與這世界的人不同,前世自小長在平安繁華的環(huán)境里,眼睛里看不慣有人在他面前受苦。而這里的人呢?興許是早就在水深火熱里見識慣了,這世界上大部分人對這些苦難都麻木得很。
城門官嘆了口氣,也只好照辦,心里卻是暗暗叫苦,這少爺?shù)陌V病怕是又犯了。
那些個滿面風(fēng)霜的難民們見到本來眼高于頂?shù)墓倮蠣斖蝗话炎约憾挤帕诉M(jìn)去,臉上都露出又驚又喜的神情,忙不迭地朝城中跑去。秦意記得郡城里在剛下了雪災(zāi)的時候就設(shè)立了義粥,是以這些難民紛紛想要進(jìn)城,他們本就是差口氣就要死的人,再被這些狗腿子一折騰,還讓不讓人活了?他負(fù)著手看著這一幕,等到難民們都魚貫而入之后,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回到馬車上跟著進(jìn)城,懶得管身后陪著笑的城門官。
麒山郡城,晉河以西,禹州這塊兒地界上除了治所晉陽以外最大的一座城。
進(jìn)了城去,沿街風(fēng)景便和城外不大一樣了,馬車?yán)?,秦意斜靠著車窗上,用兩根手指捏起窗簾,目光探出窗外,掃著沿街路過之處,有行人、有店鋪、有攤販,世間百態(tài),無過于此。很是奇怪的是,來到這世上也有幾年了,秦意也常?;蜃嚮蝌T馬在城里閑逛,卻總是看不膩這景象。
或許是自己就適合在這古代待著?他自嘲道。
沒多時,眾人行至了太守府,進(jìn)門之后,秦意本想直接回自己房中,再吩咐下人把隨便整治一些點(diǎn)心送到房里,畢竟,自己那個便宜老爹出了名的勤政,一年下來都沒幾天有空和自己吃飯,一般傍晚的時候,不是在和屬吏商議政務(wù),就是察看轄地各縣的公文。
不過今日倒是不一樣,剛剛進(jìn)了府門,就有下人瞧見,跑到自己面前,笑著說道:“少爺,老爺吩咐了,等您回來之后到他書房去一下,他有話要說?!?p> 秦意一愣,有些出乎意料,不過他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干脆也不吃晚飯了,直接朝府中書房走去。太守府算不上大,還沒有郡城里幾位富商住得奢華,但也不算小,秦意繞了幾個彎后,走到了府中書房,說是書房,其實更多是其父秦世安在家中處理政務(wù)的地方。
秦意站在門口還沒有進(jìn)去,就聽見書房里傳來了秦世安和幾個下屬的交談聲,他停下了腳步。
“城中的義粥有些不夠,郡庫里的存糧只有九百石了,再拿出來施粥的話,若是開春后是個荒年,恐怕難以為繼了?!?p> “昨日東城廟里的乞兒凍死了三人,加上之前的,義莊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七具凍死的尸體?!?p> 這些都是隸屬郡衙的那幾位主簿、長史的聲音。隨后,秦意聽到他那位便宜老爹溫厚的聲音響了起來。
“施粥還是要繼續(xù)的,庫房里的糧食繼續(xù)發(fā)放,你明日到劉員外家借糧,許他二厘的利息,過不了這個雪災(zāi),還談什么之后的事情?義莊那里,直接把尸體燒掉吧,要是起了瘟疫就麻煩了……”
秦意昏昏沉沉地聽了好一會兒,終于,談?wù)摻Y(jié)束了,書房的門被推開,秦意精神一振,和幾位郡吏打了聲招呼后便走進(jìn)了書房,屋內(nèi),一個中年男子剛剛放下茶盞,揉了揉額頭。
這便是他的便宜老爹,整個麒山郡的最高長官——太守秦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