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子非魚
荀悅很快回過神來，緩緩深呼吸，用盡辦法保證自己平靜下來。
他眼觀鼻，鼻觀心，對于荀諶、荀彧他們兩兄弟的對話和決定毫不關(guān)心，并且他無權(quán)置喙干涉。
荀彧左手提魚，右手拿竿，哂然一笑，目光閃過一絲深邃，“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荀諶怔怔出神，平靜的說道：“怎的不是，昔日姜太公釣魚，與你一般無二，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你曾夸口，釣到魚便出院入世覓主。而今，這不正說明你荀文若飛龍在天，壯志可酬之機來臨了。”
荀彧呵呵一笑，放下魚竿，斯人不在，釣魚又有何喜！拿起身旁底下的魚簍，手上的黑魚似有靈性一般扇動著尾巴急不可耐地滋溜一聲縱身一躍便進入了魚簍，荀悅詫異不已。
心中暗道：不會吧？
為了驗證心中的假設，荀悅定睛向魚線末端的魚鉤望去，只見眼中一點寒光閃過，果然這魚鉤跟姜太公釣魚時用的魚鉤一般無二！二者都是直鉤，且只是一根沒有粘有餌料很細長的繡花針！
作為家族里自比商鞅李斯，能夠決大疑、辯大難，甚至認為家中就算是家主荀爽的胸襟才能也比不上自己的荀悅此刻心里頗為震驚！荀彧不愧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王佐之才，就算是自己用直鉤垂釣也會用餌料誘魚上鉤，可他卻！
荀彧的眼皮一抬，察覺到荀諶帶來的族人緊盯著魚鉤，久久沒有回神，淡淡開口道：“釣魚不可焦躁，須知得之吾幸，失之吾命，如此心悟，才能心平氣和，自然也就心神有天地，天地納萬物，萬物有靈，與眾生共鳴的同時，方可被水中之魚所感應，從而主動歸來，結(jié)下一生之緣，這就是人生?！?p> “你看我在釣魚，可實際上，我卻是在思索人生，那魚兒之所以到來，不是因為魚鉤，而是因為他們想成為我魚簍中的一部分?！避鲝恢皇謸u晃著魚簍，另一只手放在身后，一副感慨的模樣，隨著話語的回蕩，四周聽到此話的二人都各自愣了一下。
尤其是荀諶臉色蒼白，額頭上冷汗涔涔，他的這位賢弟可不會是毛躁之輩，故意賣弄，無的放矢。
這句話傳到他耳中后，他聽出來的意思是自己這位弟弟在勸自己不要貪戀荀家的權(quán)位，沉溺于以前先輩帶來的福蔭榮耀。誠然，在其位謀其政，但若終日局限于位，就會目光短淺，毫無建樹可言！
見世面便是見自己，只有學以致用，明心見性，走出自己的世界看眾生萬象、世間百態(tài)，才能不出門知天下事，才能一言興邦一言喪邦，才能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
再聯(lián)想一下荀彧要去投的明主，是董卓么？荀諶搖了搖頭，絕對不可能，可那又是何等人物呢！多事之秋，自己還搞不清楚，一個勁的盯著家族，就因為荀攸的死亡而亂了陣腳，看來自己還是要走出去多看多見識！
而荀彧的這話落在荀悅耳中振聾發(fā)聵，又是另一層含義。
真的是生也有涯，知而無涯。能夠恰到好處的說出釣魚與一顆平常心的保持密不可分，戒驕戒躁；又從思索人生說出對天地的感悟，進而言明點出要與萬物相容，讓荀悅對他荀彧不要保持距離，也不要只把眼睛盯在這小小后院，要與身在天下的英才去一試高下方顯能耐，真的不得不讓人心悅誠服，心生敬意！
……這兩人各自都有收獲，向著正蛻下蓑衣，扔下魚簍的荀彧彎身行了一禮，異口同聲地道：“受教了?！?p> 兩人事先沒有打好招呼，但卻說了同樣的話。荀彧停頓了一下悠悠開口：“好，彧再有一言，請二位靜聽?！?p> “請弟賜教。”
“請講。”
前者為荀諶所說，后者為荀悅所言。
荀彧頷首點點頭，“子非魚?！?p> 說罷，荀彧將魚簍中的黑色錦鯉倒入了魚塘，呢喃道：“此刻出山，還不是時候啊。我是公達的小叔叔，也是他的朋友，他死了，我怎么能此刻去求自己的富貴呢！”
荀諶和荀悅?cè)粲兴?，這句‘子非魚’讓他們聯(lián)想起了惠子與莊子在濠梁之上的絕世辯難。一者清靜無為，一者功利心非常強，兩者應成對頭，卻是至交好友。
聯(lián)系到今后的人世沉浮，功利心太盛則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失去本心，徒增許多煩惱。唯有去掉心機與功利心，感悟清靜無為，讓自己不忘初心，所求所謀才能更為全面更為清晰完善。
荀悅怔了怔，連忙收斂心神，躬身一禮沉聲道：“受教了”
荀彧微微一愣，捋著胡須，眼眸中閃過幾絲意外。沒有自持身份，微微點了點頭，荀彧抱拳回禮詢問道：“敢問族兄是？”
荀悅自嘲的哂笑一聲，說道：“荀悅，字仲豫?！?p> 荀彧頷首點頭，鄭重回道：“荀彧，字文若?！?p> 兩人四目相對，惺惺相惜之意不言語表。
荀諶眉頭一皺，若有所思，對荀彧的話仿佛間想到了什么。不過還沒等他仔細體驗其中的含義，耳中就聽到了弟弟荀彧與荀悅的對話，盡管不明所以，但卻很快回過神來。
忽然心中一震，臉上也不由露出一絲詫異之色。原本他打算讓荀彧來給他看好的荀悅指點一二，看來現(xiàn)在是自己多此一舉了。
遲疑了一下，他瞇了瞇眼睛，用眼神詢問著荀彧，難道荀悅還有其他別的特質(zhì)讓荀彧刮目相看。
荀彧將自己大哥的表現(xiàn)跟荀悅的沉穩(wěn)對比了一下，這個代家主真的亟須讓兄推掉，眨了眨眼睛，篤定的說道：“仲豫很不錯，真的很不錯?！?p> 荀彧不假思索的回答沒有什么驚人的見解，但一個天才對另一個人的認可，足夠說明一切了！
荀諶的臉上盡是駭然，真的是想不到荀攸走后，又有一家族麒麟子出現(xiàn)了，莫非這就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嗎！
荀彧拍了拍手，看著池塘邊緣那條黑魚在水面上拍打著水花，目瞪口呆，嘴角抽搐道：“這魚，還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