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青走過去按住范正的肩膀,將他重新按到凳子上做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別緊張,沒事的?!?p> 范正一把捉住岳青擱在他肩膀上的手,握在手中,一雙驚慌的眸子緊緊地黏著岳青的眼,問道:“岳兄,難道你不怕嗎?”
岳青不自在地抽出手,在身側(cè)的衣服上蹭了蹭,眼睛瞄向一邊,故作瀟灑地說:“怕什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是不是很沒用?”范正垂下頭,怯懦地說。眼前這少年明明比他還年幼,每每遇到危險時卻總是沖在前面護佑他,給他以精神上的支持與鼓勵,而他空長二十余歲,讀了滿屋子圣賢詩書,先賢所講的臨危不懼,鎮(zhèn)定從容,泰然自若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遇著點兒事就大驚失色,慌張無措,實在是辱沒了圣賢教誨,羞愧難當。
岳青看著范正的后腦勺,微不可察地輕嘆了口氣。這書呆子也不過才二十來歲,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哪里經(jīng)歷過這些動魄驚心的事情,慌亂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本想說點什么安撫一下他,卻不想說出來的話就變成了這樣:“習慣就好了。”
范正莫名地瞟了她一眼,心中困惑,想開口再問,又怕她嫌惡,只得點了點頭,自己納悶。什么叫習慣了就好?莫非岳兄他經(jīng)常遇見各種危險,早就習以為常了?也是,相識不過數(shù)日,他們就災(zāi)禍不斷,長此以往,不習慣也得習慣。不過書呆子大概忘了,這些災(zāi)禍多半都是由他引起的,若是沒有認識他,岳青現(xiàn)在不知道一個人在哪里瀟灑呢。
兩人沉默不語,只聽見雨水打在窗沿上噼里啪啦的聲音。
咣咣咣,鑼聲再次響起。岳青快步走到窗邊,掀起窗戶探頭往下看。范正也跟著她來到窗口。街上的水已經(jīng)漲到了臺階之上,水涌進一層的店鋪,一視同仁,無一幸免。敲鑼的卒子褲腳挽得高高,用繩子扎緊,穿著蓑衣帶著笠帽,小心翼翼地在水中一步一頓緩慢涉行?!敖缓涌跊Q堤,水已進城,注意安全!”古代沒有喊話器,全靠人喊,卒子的聲音被雨水阻隔,明明近在眼前,那聲音卻像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那般縹緲虛弱,斷斷續(xù)續(xù),輕飄飄地滲進人的心里,比雨水還冰涼。
突然那卒子腳下不慎一滑,整個人摔進水里,發(fā)出“啊”的一聲尖叫,卻被吞沒在雨中,無人知道。那卒子被水沖著往前滑了幾步,一把抱住街邊的柱子,這才沒有被沖走,艱難掙扎著站起來,帽子也歪了,手里的鑼鈸早已不知去向。岳青見那人無虞,這才松開抓緊窗臺的手。
“叩叩叩”,敲門聲響?!罢l?”岳青問。
“客官,小二,送飯?!遍T外響起小二的聲音。
“進來啊?!?p> 客?;镉媽扇说娘埐朔诺阶郎?,賠禮解釋道因連日大雨,蔬菜無法運達,今日飯食粗陋,希望客人見諒。岳青搖搖手,說了聲“不要緊”,小二又再三叮囑注意安全,這才弓腰退了出去。
桌上擺著兩碗糙米飯,一盤土豆絲,一壺剛沏好的新茶。岳青什么苦頭沒吃過,哪里會嫌棄,于是招呼范正坐下吃飯。
一整天就這樣在房間里耗過去了。范正終于在岳青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淡定氣質(zhì)影響下,稍稍學會了一點鎮(zhèn)定,一下午捧著一本《神州列國志》看得聚精會神,暫時忘記了外面的洪水危機。岳青就坐在床榻上,將玄陽大法從第一層到第五層練了一遍。
街道上的水越來越深,交河縣成了一片水鄉(xiāng)澤國。許多百姓站在窗邊,默默地看著外面的街道變成河流,水面上飄著各種各樣的東西,不知哪堵墻邊堆放的柴草,不知誰家沒來得及收拾的衣服,不知哪個孩子坐過的小板凳,不知誰家院里養(yǎng)的小雞仔……人們就那樣眼睜睜地沉默地看著這些東西被水沖走,不管是活物還是死物,在“河流”里翻滾浮沉,消失在街道盡頭。沒有人下水去撈,東西沒了可以再買再掙再做,命沒了就什么也沒了。
忽然聽到樓道上叮叮咚咚奔跑的聲音,岳青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拉開門,只見客棧的伙計們從三樓上跑下來,急匆匆穿過樓道,向底樓奔去。岳青攔住一人詢問可是出了什么情況?
“客官,剛剛縣府來人說城外有個村子的百姓還沒來得及撤進城里,外面的河堤就決了口,現(xiàn)在整個村子都被洪水淹沒,縣衙人手不夠,需要年輕力壯懂水性的漢子去搭把手?!被镉嫶衣越忉屃艘幌?,便跑下了樓去。
“怎么了,岳兄?”范正聽到動靜,也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問她。
“我去看看。”岳青遲疑了一下,也跟著往樓梯口跑。過了一會兒又跑回來,沖進屋里,從枕頭下面掏出她的包袱,塞進一臉茫然的范正懷里,“你就在這待著等我,這東西你給我看好了,看丟了拿你命來賠!”說完不等范正回話,一扭頭刺溜一下躥樓下去了。在客棧門口追上準備出門的伙計,打算和他們一起出城救人。
一個店伙計把岳青往店里推了一把,說道:“客官,你還是回樓上歇著吧。你這細胳膊細腿兒的,哪里是去救人,別添亂了?!?p> 岳青知道自己的樣子確實不能讓人信服,也不惱,解釋道:“大哥,我是練武之人,沒你說得那么弱,說不定能幫上忙,一起去吧?!?p> 在門口接引的衙差瞅了瞅岳青,吆喝道:“走吧走吧,多個人多把力氣,十萬火急的事,一個村好幾十條人命呢,等不起!”
從旁人那里接過斗笠蓑衣穿好,跟大家一樣把褲管卷的高高,一行人拄著竹竿向城外跋涉。為了防止洪水大量倒灌入城,城門早已關(guān)閉,用沙袋網(wǎng)筐堵得嚴嚴實實。岳青他們要出城,只能從城墻上墜繩而下。
登上城墻,眾人站在高處放眼一望,心中頓時一陣悲涼。城外早沒了往日山明水秀、柳暗花明的模樣,沃野千里成了一片汪洋,成蔭綠樹如今東歪西倒一派荒涼,郁郁蔥蔥失了顏色盡是殘花敗柳,滿眼望去,道不盡的落敗凄涼。
眾人下到城外,洪水齊到大腿,幸得這一帶地勢平坦,水流比較緩慢,否則這樣深的水,別說行走,想站穩(wěn)都夠嗆。出城的道路早就被淹沒在水澤之下,遍尋不著蹤跡,昔日參天的大樹,半截沒在水里,只露出樹冠的部分,在雨中孤單飄揚,被風雨牽動著方向。一行人在水中摸索前進,行動非常遲緩,但還是堅定不移地一步一步朝著被淹沒的村莊方向挪動。一路上,一些比成人大腿還粗的大樹被洪水沖得歪向一邊,而稍細一點的小樹更是被連根拔起,倒在水里,有的順著水流緩慢地移動,半道又被其他的樹干絆住,堵在一塊兒。樹枝上橫在水里,像篩子一樣濾走了水,攔住了洪水帶來的東西。村民的衣服被絞成了布條,掛滿了枝條。不知哪戶人家圍墻的籬笆,斷了半截,戳在水中,搖搖晃晃。間或還能看見被洪水沖來的溺水而亡的動物尸體,有豬,有羊,有狗,還有雞,被水泡得鼓鼓囊囊,像吹到了極致的氣球,漂在水面上,隨著水的流動,一晃一晃。幸好沒有看見人的尸體,大家都暗自提著一口氣,沒到最后,不敢輕易放下。沒有人說話,氣氛有些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