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沒人管得了余綻。
兩副棺木落了葬。
余簡帶著另一支商隊從幽州直接出東寧關(guān)去尋早先出發(fā)的余經(jīng)。
其他人回了幽州。
余綻則帶著阿鏑一個人,就在白氏的墓邊結(jié)廬住下。
每日一餐,練功、默書、抄經(jīng)。別的事情一概不問,一概不管。
阿鏑從余家的祭田莊子上給她弄來米面衣裳,甚至還索性在旁邊開了一小片菜園,自己種些簡單的蘿卜白菜。
有時候發(fā)呆多了,看著阿鏑忙活,余綻也覺得有趣,便也跟著學。
時光荏苒,歲月流逝。
轉(zhuǎn)眼就是大半年。
又是冬日。
喪喪的余綻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阿鏑卻因為過得極度沒心思,長高了半頭,只是手腳粗了、臉龐黑瘦。至于往日里的八卦精神,再高的個頭兒都盛不下,簡直要從頭頂滿溢出來。
“小娘子小娘子,這幾天關(guān)上好生熱鬧!來了好些陌生人,我還瞧見了西齊人和南越人呢!”
這半年多一直維持高冷人設的余綻嗯了一聲,表示聽見了。繼續(xù)低頭看書。
阿鏑絲毫不覺得難為情,捧著臉興致勃勃地湊到她身邊:“您說那些人是來干嘛的?不過,我怎么看著都不像普通人呢!”
不像普通人?
東寧關(guān)乃是大夏面對北狄的屏障,來了一群不像普通人的,異國人?
這個消息終于打動了余綻:“能看出來是什么人么?”
“嗯,西齊那個,應該是個練家子,肩膀胳膊都鼓鼓的……”阿鏑瞇著眼睛回憶,“南越來了好幾個,凍得縮成一團,裹著貂裘抱著湯婆子湊在一起還談論文章。估摸著是哪家的公子哥兒們,難道是來玩的?”
大冬天的,東寧關(guān)上滴水成冰。玩?有什么好玩的?
這件事蹊蹺。
余綻扔下了書:“還有什么人?你覺得最奇怪的、最扎眼的?”
阿鏑哈地一拍手:“一個大胖子!渾身金燦燦的!怕不得光掛件就弄了二斤金子?!我聽見有人喊他錢老板!小娘子你說他怎么也不嫌沉?不怕打劫呢?”
“那是咱們大夏的第一富商,名叫錢大省。外頭人給他的外號,都叫他金算盤。那就是個錢串子,哪里有錢掙,他就去哪里。他身邊的保鏢比你們家小公子還多,誰敢打劫他?”
余綻先哼哼了兩聲,雙手高舉,伸了個懶腰。
“這事兒還真是挺有意思的。貓了這幾個月我也快繡住了。走,準備兩套男子衣衫,本,本姑娘帶你去逛東寧關(guān)!”
阿鏑哈地一聲笑出來,一迭聲地嚷嚷:“我要吃纏糖,吃火燒,吃梅花糕桂花糕豆沙包,吃各種各樣的好吃的!”
“你個饞貨!”
余綻白了她一眼,先把自己的彎刀手弩都準備齊全。
能出門痛快逛的阿鏑開心極了,騎在馬上還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
“小娘子,前兒我在莊子上看見有人鑿冰釣魚呢!太好玩了!”
“小娘子今秋他們曬了好多葫蘆條兒、嫩豆角,還腌了咸肉魚尾。唔,魚、肉咱不能吃。但是干葫蘆條和豆角子用辣椒炒了吃,肯定好吃!”
“小娘子,我前兒還在東寧關(guān)的街上看見有吹火龍的!啊呀當時差點嚇死我……”
繼續(xù)試圖維持高冷人設的余綻忍不住了,馬鞭子啪地半空抽響:“我說你怎么比我?guī)熜衷掃€多???”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去。
滄州之后,鐘幻就沒了消息。
蕭寒查得極仔細,甚至查到了鐘幻最后出沒的地方有可能是西齊一個叫平安的縣城。
因為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領狼皮的大氅。
派去查找的人是馬不平,他認得那大氅,特意帶了回來,交給余綻辨認。
“師父快周年了。阿鏑,回來備些東西,咱們?nèi)ド蠅?。?p> 余綻的馬鞭再度揚起,狠狠地抽在馬臀上。
桃花馬狂奔起來。
阿鏑在她身后,揉了揉笑得發(fā)酸的腮幫子,咕噥了一聲:
“二十二郎,人我給你弄來了,能不能帶回幽州,就看你的了……”
打馬跟上。
“小娘子,你看那個人……”
東寧關(guān)的大街上,阿鏑的目光忽然黏在了一個方向,悄悄地示意余綻去看。
余綻雙眼瞇起。
遠處街邊站著兩個人,都不是中原人的裝束。
披發(fā),左衽,獸皮長袍,獸皮靴子,尤其是小腿上,還綁著靰鞡草。
余綻仔細看向面對自己的那個人的臉。
是個極兇猛的面相,寬腦門,高鼻子,眼窩深陷,嘴巴顯得很大。
然而最吸引余綻目光的,是他額頭上勒著的皮繩。
那皮繩編制的花紋,有些眼熟……
還有穿在皮繩上,勒在眉心處的那塊寶石,藍盈盈的如大海般純凈。
這等貴重的東西,便是北狄王帳,這幾年也不多見了。
此系何人?
也許是余綻打量對方的眼神過于肆無忌憚,那人猛地一偏頭,兩道狼一樣的目光蹭地對上了她。
男裝打扮的余綻把自己的臉圍在了黑色的熊皮帽子、熊皮大氅中間,面目模糊。
兩個人隔空對視。
片刻之后,余綻牽了牽嘴角,矜持地沖著對方微微偏一偏頭,當做招呼。
那人眸中仍舊警惕之意十足,但猶豫一瞬,終于也彬彬有禮地輕輕頷首,當做回應。
余綻在馬上挺胸抬頭,晃晃悠悠地往前行去。
“狼主,這怕不也是來參加雅集的哪家公子哥兒?”
“不像。你去找個地方換了漢人的裝束,遠遠地綴著我??纯词遣皇怯腥烁櫸??!?p> “……是?!?p> 余綻的耳根輕輕一顫。
狼主?
這竟是北狄十三族其中之一的首領?親自來了東寧關(guān)?!
這關(guān)上的守將是干什么吃的?!
只是——
雅集……
什么雅集?
余綻沉吟良久。
聯(lián)想到最近出現(xiàn)在東寧關(guān)的各路陌生人,她心里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
“小娘子,我們?nèi)ケ貏倬映灶D好的吧?”
阿鏑討好地上前嘻嘻地笑。
必勝居?
“貴得很!”
余綻用力地瞪了阿鏑一眼。
余簡似乎是“忘了”給余綻留錢。
而余縝夫妻兩個在家中的日子似乎過得也不是很寬裕,加上余綻又住在自家莊子上。
所以這大半年來,以尹氏的名義送來的東西里,吃食布匹各色都有,卻沒有任何銀錢。
“葷菜自然是貴的!但咱們給二娘子守孝,必要茹素。一碗素面總不至于吃不起吧……”
阿鏑嘀嘀咕咕,顯然被必勝居饞得夠嗆。
其實余綻也饞。
尤其是以前次次來東寧關(guān),夜平都以“太貴”為理由,死活不肯帶她進這座東寧關(guān)最好的酒樓。
所以余綻巴不得有個臺階,立即便點頭同意了:
“那就說好了,一碗素面。不許得寸進尺!”
主仆兩個高高興興地進了華麗的大酒樓。
然而必勝居的伙計卻點頭哈腰地將兩個人拒之門外:“客官,抱歉,客滿?!?p> “客滿?”余綻一愣。
“吃飯還客滿?這又不到正晌午!”阿鏑氣得插著腰沖那伙計發(fā)脾氣。
“哦,吃飯??!哈哈!小的以為是住店,吃飯有地方,請請,里頭請。包間還是散座?您一共幾位?”
伙計看清了余綻的臉龐,眼睛亮了起來,忙陪笑著往里引。
“你們也有住么?這么貴,還客滿?”余綻好奇起來。
“有住啊!
“咱們這后院往里走深得很,往半山腰去有不少清雅的院落。
“貴是貴點兒,但往來咱們這個地方的,誰有多在乎錢呢?都是圖個清凈自在、寬敞私密的豪客們。
“往里日自然也都住不滿。但這幾日……實在是,今年朝廷有消息,過完年可能要在東寧關(guān)外某地圈個榷場出來,所以如今天南地北的客人特別多。
“尤其是有錢人,賊多!”
伙計的臉上洋溢著“累得要命”和“打賞真多”混在一起的復雜笑容。
“京城和西齊、南越都有貴客來?”
余綻不由自主慢下了腳步,心里隱隱約約不安,既不愿意往里走,也不愿意再管這件事了。
“自然的!說了么,天南地北!小的瞧著,各種有錢有勢!”
這伙計的嘴也真是夠碎,問一答十,可是自己偏偏沒感覺,眼珠兒骨碌骨碌地轉(zhuǎn),談興極濃。
“尤其是后院住了個錢老板,每回出門,那叫一個耀眼!全都是金銀珠寶!奴的老天,身上隨便一件子賞下來,小的后半輩子都不用做活了……
“聽說,那是咱大夏排名第一的有錢人,嘖嘖嘖,真真的了不得!”
那還真是傳說中的錢大省。
不知為什么,余綻心里忽生怯意,腳底一轉(zhuǎn),往外便走:
“算了不吃了吃不起。”
“吃不起你進來???”
吐沫都說干了口的伙計登時大怒,冷笑一聲:“小郎君身上的這件熊皮大氅,還是能換兩碗素面的!”
從來都受不得這種鳥氣的余綻這回卻充耳不聞,飛快地往外走。
阿鏑卻忍不得,看看余綻走遠,抬腿一腳踹在那伙計肚子上:“瞎眼長舌,狗仗人勢!等死吧你!”
捂著肚子倒在地上的伙計哇地一聲,剛想喊,回思自己說的話,一個激靈,又趕緊死死地咬住了牙。
讓掌柜和東家知道,自己有八條命也丟了……
都怪這小郎!
長得恁般俊俏!
“小,主子!咱才剛來呢!”阿鏑哀求似的看著已經(jīng)飛身上馬的余綻。
“不想呆了,回。”余綻任性起來,天下無人能敵。
“可是來都來了!”
“反正我回了。你隨便?!?p> “我哪兒有錢吃必勝居的面啊……”
哭喪著臉的阿鏑和魂不守舍的余綻一起離開。
必勝居樓上臨街的窗子開著一扇,一個清瘦的年輕男子隱在其后,安靜看著她。
眼神眷戀。
正是蕭寒。
一駕馬車與縱馬而去的余綻擦身而過。
車上有人嬌聲嬉笑:“小郎君,到地方了,快醒醒!”
“我困欲眠君且去……啊啊啊,別掐別掐!肉嫩,掐出油水來膩了你的手!我醒了!下車,吃飯去!”
“家主一天催八遍,也就是您,這么沉得住氣……”
“我一個醫(yī)……,這種什么雅集,管我毛事啊真是的……”
聽見這個聲音,蕭寒大訝,眉梢高高挑起,眼睛緊緊地盯著那挑開的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