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和歸國的準備,從臘月開始。整整一個月,北秦和東涼不斷往來,終于在初春之際有了一個結果。
東涼派來的使臣,是禮部侍郎凌盛。
無憂小妹妹,也知道了南宮冕要走的消息??摁[了好久,才在六哥的勸慰下漸漸接受。只不過,每次見到南宮冕,無憂還是會紅了眼眶。
南宮冕和拓答瓦也極為難過,卻也只能強忍不舍,假裝很開心的樣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離別的日子終將來臨。
分別前一日,拓顏來看望南宮冕。
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和年輕的自己那么相像。同樣氣血方剛,同樣是個驍將,同樣的閃耀和輝煌??梢磺?,終究抵不過歲月的侵擾。
曾經,真的就只是過去。
兩個人什么話都沒說。眼前這個顧盼自雄的人著實令南宮冕感到惡心。三年的相處,讓他覺得這個人,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禽獸。
拓顏萬分不舍地望著對方。南宮冕把臉轉向一邊。
拓顏凝視許久,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起來,向門外走去。
路過門邊的案幾,拓顏將一塊白玉輕輕地放在上面。
南宮冕望著這塊玉,壓抑住了內心的火,反而將它拾起,放在目光可及之處。
這是仇恨的見證。
遲早有一天,會血債血償。
拓答瓦進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他又拎著一壇葡萄夜酒,似乎想一醉方休。
“先生,怕是以后都不能再喝道這么好的酒了?!?p> “怎么今天客氣起來了?”
“我……”拓答瓦開始哽咽。
“哎呀,沒事的,沒事的,以后有緣,就會再見的?!蹦蠈m冕頓了頓,道:“我們東涼也有美酒,下回你為特使來往,就請你嘗嘗吧?!?p> 拓答瓦笑了笑,點點頭,卻始終止不住眼淚。
“無憂呢?怎么不見她?”南宮冕轉移了話題。
“我早早地讓嬤嬤哄她去睡了。明天你早點走吧,免得讓她瞧見,又要鬧了?!?p> “可她總是要面對的。她以后會面對更多的東西。她是公主,總是逃避不了和親的命運。你是哥哥,真要勸勸她。”
“我知道。”
隨后,空氣一片寂靜,只剩叮叮當當?shù)嘏鐾肼暋?p> “你……那個……回去之后,怎么樣?”
“嗯?”酒過三巡后的兩個人,不清不楚地交談著。
“答瓦是指,先生回到東涼以后……”
“你今天怎么如此客氣,一口一個‘先生’的?”南宮冕緩了一下氣氛,清醒了一下頭腦,道:“你是指我回東涼以后,能不能像以前一樣,受到禮遇,是嗎?”
拓答瓦默默點了一下頭。
“這個你不用擔心,再怎么說我好歹也是一個佑安王,東涼皇帝是我親哥哥,不會受難的。”
“可是……可是……恕我直言,人心難測啊?!?p> “我當然知道,你也就是希望我能夠幸??鞓返鼗钪?,是嗎?”
“是。答瓦就是這個意思?!?p> “回到東涼,回到我的家,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無論以后會怎樣,就算誠兒哥哥不信任我要褫奪我的王位,也不要緊,在鄉(xiāng)下過舒坦日子,也是我所向往的。你不用擔心了?!彪m嘴上這么說,可南宮冕堅信,那個少時護佑自己的哥哥,一定會繼續(xù)護翼自己的。
“真的?”
“真的?!蹦蠈m冕笑笑,知道眼前的這個人的好意。為了朋友,可以不顧自己的身份,就算朋友是敵國的王爺,自己也要盡全部心力,去幫助。這份心,是有多難得啊。
“冕兒,看到你心愿已成,我就很開心了?!蓖卮鹜吲e起酒杯,道:“我敬你?!?p> 碰杯之后,南宮冕笑道:“明日我還要趕路,不要喝太多了。”
“依你的酒量,還怕這些?”
相視而笑。
突然,南宮冕故作憂心的樣子:“我倒是沒什么,可我走了以后,誰陪你天天喝酒談心、照顧妹妹?。俊?p> “你還擔心我?!我好說歹說也是北秦六王爺、北秦帝的同胞弟弟,我這三年多來也立下了不少功勞的,誰敢動我?北秦局勢再亂,我自信也能應付,你甭?lián)牧恕!蓖卮鹜咦孕诺馈?p> “功高震主,位高權重之人反而要小心。你以后能低調就低調吧,別再干出像上回在大殿上頂撞兄長這樣的蠢事了。上次聽說你……真擔心死我了?!蹦蠈m冕嘆道。
靜默一陣之后,拓答瓦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說真的,你那個皇帝哥哥真的不會對你怎么樣?”
“真的不會。從小他就護佑我長大。他雖是庶出,卻在我心中,與嫡出的我并無兩樣。嫡長皇兄大我們很多,又輔佐父皇忙于朝政,與我們不親近。也只有誠兒哥哥,一直一直帶我們玩,照顧我們?!闭f起這些遙遠的回憶,南宮冕一陣感慨,期待又甜美。
“那先生,在建鄴可還有什么朋友?”
“當然有了,年少時一起長大一起玩耍的世家公子雖說是紈绔子弟,卻是實實在在的重情重義之人,若有什么事,一定會相助的。真的,你不必擔心我了?!?p> 說到舊日故友,南宮冕并不想去猜忌。畢竟東涼江山可保,家國尚在,自己也將歸故里,這是南宮冕奢望所求卻一直不得的,如今得了,已是幸事,不再過多去期待什么,別無所求了。
“唉?!蓖卮鹜咻p輕嘆了一口氣:“那就好。只是以后,不能再見了?!?p> 南宮冕被眼前這個朋友弄得哭笑不得。雖說傷感,可回東涼,畢竟是一件開心的事,拓答瓦也為他感到開心??墒鞘篱g,何處來的完滿呢?
“答瓦,你真的不應這么傷感,這是一件開心的事,不是嗎?以后見面,有的是機會,東涼北秦自當邦交,特使往來頻繁。你是王爺,出使他國是極有可能的,怎么會再也不能見到呢?”
拓答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今天是我過于傷感了?!?p> 可是可是,以后萬一在戰(zhàn)場上短兵相見,該如何呢?
兩個昔日的好朋友,卻要站在對立面,這結局,會是有多傷悲啊。
南宮冕不敢再想,更不敢說出口。只是默默地祈禱,一切安好,不要把難題交給他們。
他不知道,這一點,永遠都不會發(fā)生。
南宮冕微笑著,道:“若是有緣,必會再見的?!?p> “是,答瓦也長大了,也要會控制自己。你常常教我的這些道理,我一定銘記?!?p> “來來來,繼續(xù)喝?!蹦蠈m冕故意笑道。
“可是你明天還要……”
“我是說你喝,我不喝,我就看看。”
“你這個人……你你你……你要氣死我啊。”拓答瓦嗔怒道,可笑意,卻是藏不住的。
……
這一夜,南宮冕一直在安慰著,可他也不知,這未來的路如何。
畢竟時過境遷,畢竟江山早已不是當年,畢竟換了人間。
縱然回去,縱然皇兄對自己尚好、老友仍在,可父親母親,總歸不在了。留下的,是仇恨和羞辱,還有尚在復興的國。山河不穩(wěn),時局動蕩,一切還待著自己與皇兄去維護。
“此去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拓答瓦舉起手中酒盞,道:“先生是我拓答瓦少數(shù)景仰的人之一,能與先生對酌,是答瓦的榮幸。請先生與我共飲此酒,以祭三年為友時光?!?p> 南宮冕斟了一樽濁酒,兩相照應,一飲而盡。
對月共談心,把酒言歡,世間能有幾人呢?
怕是此后,答瓦又要月下獨酌了。南宮冕想著,不舍萬分。
縱然我對北秦有恨,可眼前之人卻是實誠心人。
人生幾回,能交一知己,已是滿足了。更何況,還在敵國為質時。
南宮冕只顧念拓答瓦,認為自己無憂,卻忘了,自己同樣處于孤境。
他不知,自己將要面對的,是怎樣的一個未來。
一夜無眠,唯有牽念。
酒過后,靜默。
一宿再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