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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外史

第七章 河邊漫話

萬歷外史 劍道塵心 3618 2018-07-01 09:25:08

  周逢春此番來秦州,主要是探望楊大力一家,并無它事。呆了幾日,心中牽掛家中妻兒,便即拜辭返回三原。

  臨走前一天,他本想在秦州城里擺桌席面相請,因見楊錚尚未大好,體虛力弱走不得長路,便讓隨從挑了一桌席送來楊家坪。楊錚的大姐楊芝兒一家三口也受邀前來,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其樂融融。

  及走當(dāng)日,周逢春因?qū)偻磔?,楊大力及張氏禮不當(dāng)遠(yuǎn)送。楊錚攜月盈代父母多送了一程,同時也可說說話。

  這次回三原后,周逢春便不再外出行商了,一面在家陪伴妻兒,一面按父親的要求安心讀書,以求進學(xué)。他與楊芝兒同歲,今年二十三,正是讀書的好年齡。陜西的讀書人開始在舉業(yè)上有所成就,大多在成家之后。

  談及舉業(yè),周逢春對楊錚道:“你天性聰穎,不如靜下心來好好讀書,求取個功名?!?p>  楊錚心中自是早有打算,道:“我正跟月盈學(xué)著識些字?!?p>  周逢春對月盈識字并不意外,這次來與楊錚交談,發(fā)覺他講話很有些體統(tǒng),當(dāng)是受了月盈的影響。笑著說道:“我讀書不夠?qū)P?,你又比我聰明,若肯學(xué),定然比我強得多。以你現(xiàn)在的年紀(jì),開蒙也不算晚,最好能請一個蒙師,正經(jīng)受教?!?p>  楊錚道:“我們這邊好的蒙師卻不好找。即便有,我家也請不起。還是先識幾個字,免得當(dāng)睜眼瞎?!?p>  也不怪周逢春不看好月盈,月盈雖然讀過些書,但目的并非為了科舉,作為蒙師確是不夠格。但楊錚認(rèn)為應(yīng)付當(dāng)前應(yīng)該夠了,另外他對個人的自學(xué)能力還是很有些信心的。

  周逢春道:“如有需要,你盡管開口?!彼宜悴簧洗蟾?,但資助一個人讀書,卻還算不上什么事。

  楊錚道:“我若沒有辦法了,自會給姐夫捎信。”言外之意,自是當(dāng)下還不需要。

  周逢春與楊錚這兩日接觸下來,知道這個妻弟年紀(jì)雖小,主意卻正,便不再說這個。

  二人說話間,已行至黃瓜河邊。周逢春道:“那件事情辦好后,我會托人捎信給你。你身子尚弱,就送到這里吧?!?p>  楊錚點點頭,拱手道:“那就有勞姐夫了。祝新節(jié)姐夫一路順風(fēng)。”

  周逢春也拱手作別,帶著兩個來接應(yīng)他的隨從,沿河邊的便道向北去了。

  楊錚目送周逢春走遠(yuǎn)。心想,書是要讀的,可身體也很重要。這年頭若沒個好身板,容易生病不說,出趟遠(yuǎn)門都有可能因顛簸勞累送了命。

  轉(zhuǎn)念又想到,自家人的身體素質(zhì)可算是頂好的。父親自不用說了,母親生了四個孩子,無一早夭,在這個年代很是難得。大哥亡故時業(yè)已成年,印象中他身體很結(jié)實;兩個姐姐嫁人后產(chǎn)子也很順利。這說明爹娘給的身體底子不錯,所以更要好好鍛煉起來,不能辜負(fù)了這個好身板。

  月盈見周逢春已走得看不見了,上前說道:“二哥,咱們回去吧?”

  楊錚點點頭,道:“走吧。”月盈跟在后面,見他不走便道,而是走向一旁山邊的碎石荒地,疑惑道:“二哥,咱們這是去哪?”

  楊錚把手中一個不大的布袋遞給月盈,道:“這邊無人,你去祭奠一下你那位妍兒姐姐吧?!?p>  這袋子起先是由周逢春的一個隨從拿著的,臨走時交給了楊錚,月盈只當(dāng)是送給楊錚的物事,此時打開一看,見里面放著香燭、紙錢等奠掃之物,不由眼眶一紅,道:“二哥,讓你費心了。”

  楊錚道:“應(yīng)該的,和我不要見外?!?p>  月盈點了點頭,默默走到山坡腳下,尋了一個避風(fēng)之處,吹著了火折子,然后將香燭點燃,又燒起三柱香,跪下默禱一番,繼而燒了紙錢。

  楊錚在不遠(yuǎn)處一塊平整的大石上坐下來,靜望等候。之前他將妍兒的死訊告訴月盈,月盈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夜里卻偷偷哭了好幾回。隨后楊錚便請周逢春幫忙準(zhǔn)備些東西,好讓月盈祭奠一番,以寄哀思。又聽周逢春說,士人雖常將妓女從良當(dāng)作美談,然而從良之后,下場大多不好,不是情郎變心,就是在家中受盡虐待,很多都如妍兒那樣無聲無息地死了。

  月盈拜祭完畢,又過來給楊錚磕頭,道:“多謝二哥成全我一番心意?!?p>  楊錚道:“給你說過不許隨便就跪。你剛拜完你那妍兒姐姐,這就來拜我了嗎?”

  月盈慌忙道:“二哥切莫亂說,月盈怎敢心懷他意?!?p>  楊錚將她扶起,溫言道:“你惶恐什么,我見你心中悲切,和你開個玩笑而已?!?p>  月盈悶聲道:“生死大事,二哥怎能隨便拿來開玩笑?!?p>  楊錚示意她坐下來,緩緩說道:“你知道么,我們楊家坪的人,能壽過五十的都不多。我爺爺故去的時候,才四十有五,聽我爹說,是因為在那年冬天的地震中受了重傷,加上當(dāng)時天寒地凍,不幸病故。我大哥的事情,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奶奶因傷心我大哥早歿,悲傷過度一病不起,在我大哥死后次年便故去了,那時才五十出頭吧?!?p>  月盈對這個家的了解,起始于院門上的戶牌。雖然家里的日子過得不如李、張那些富商,但總是吃穿不愁,未曾想這也是個經(jīng)歷過許多苦難的家庭。

  楊錚道:“村中其他人家,比我家人丁或許多一些,但家境卻還未必及得上我家。其他村的情況我不了解,富裕人家想來是有的,但大部分人家恐怕不會相差太多。近些年算得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無災(zāi)無害,大家日子都還過得去??晌覀冞@樣的農(nóng)家,底子極薄,若遇上天災(zāi)人禍,日子轉(zhuǎn)眼間就會變成另一番模樣?!?p>  月盈對農(nóng)家之事所知甚少,一時間也想不出什么寬慰的話,只是握了楊錚的手,道:“二哥若能進學(xué),那便會不同了?!?p>  楊錚也反握了她的手,淡笑道:“是啊,要進學(xué)。我算是死過一回的人,有些事情自然就看淡了。但對另外一些事情,卻會看得更重一些。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我若不能給自己謀條出路,讓家人過得好一些,那可真是枉自死去活來這一回了。說起來,還得感謝你這些天來對我的照顧,不然我怕是現(xiàn)在還下不了床呢。”

  月盈聽他說得真誠,不禁有些羞慚,道:“二哥言重了。照顧你是我的本分,你福大命大,即便沒有我也能很快好起來?!?p>  楊錚搖頭道:“那不一樣的。你不光照顧我,還陪我說話解悶,又為我啟蒙識字,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不然我心緒不得排解,整日里躺著,就算不悶死,也得悶出病來?!?p>  月盈垂首小聲道:“二哥既要記我的情,那就記吧?!?p>  楊錚話中的意思,她是懂的。就拿她自己來說,若不是把心中的事向楊錚說了,現(xiàn)在還不知會怎樣愁苦,每日還要憂心將來的下場。就算楊家人不追究,總是個心病,說不得便會像許多聽過、見過的姑娘一樣,落個郁郁而終?,F(xiàn)下雖為妍兒之死心懷悲思,但終于不用每日惴惴擔(dān)心天要塌下來了。

  只是月盈卻不相信,楊錚會因為不和她說話就悶出病來。就算爹娘白天忙,晚上總會回來說話,何況那會大姐還在家中呢。

  楊錚道:“走吧,咱們?nèi)ズ舆厡憰?。這兩天可沒好好用功啊?!?p>  兩人向河邊走去,月盈問道:“二姑爺愿資助二哥讀書,二哥為何不應(yīng)呢?”

  楊錚微笑道:“你耳朵倒靈得很,隔那么遠(yuǎn)都聽得到。依你說,我該應(yīng)么?”

  月盈抿嘴笑了笑,道:“二哥不應(yīng),自有二哥的道理?!?p>  楊錚道:“道理嘛,自然是有的。我們兩家雖是親戚,終歸還是兩家人。拿了人家的、用了人家的,都是人情。從嘉靖二十九年到如今,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多大的恩情,也該還完了。李家二小姐做的事情,不就是表了這個意思么?!?p>  月盈道:“二姑爺家里,還是不一樣的?!?p>  楊錚道:“是不一樣。但咱們自己做人得本分。其實我爹并非不想拒收幾家的饋贈,只是他這人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拒絕而又不得罪人。李、張兩家最近這些年又只派手下管事來我家,我爹一個種地的莊戶人,如何講得過人家四處行商的人?!?p>  月盈聽得不禁有些后怕,道:“幸虧爹爹實在,那日若不收下我,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在哪里?!?p>  楊錚笑道:“你來的那天,我雖躺著不能動,可前后事情都聽得清楚。李家那管事對你兇巴巴的,我爹如果不收下你,怕是那家伙當(dāng)場就要作色。我娘心軟,定然會留下你的?!?p>  月盈聽楊錚講過幾家昔日淵源,心知他所料不差。李家即便要處置自己,也定是在楊家轉(zhuǎn)過一手之后。

  楊錚道:“其實我并不怕欠人情,只要有本事,將來總是能還的。若是沒本事,人家也懶得來向你索人情。若有必要,我自會向姐夫求助。我只是不想被人情所裹脅,去做違背本心之事?!?p>  月盈道:“陜西商人在江南被稱為秦商,口碑很好,都說秦商講信義,誠實不欺,與晉商、徽商并稱。”

  楊錚笑道:“是么,看來我們關(guān)西漢子做生意也是堂堂正正的。但商人就是商人,逐利是其本性。我并非鄙薄商人,只是就事論事。你可知道,商人資助學(xué)子,也是一種投資。既然是投資,自然是要求有回報的。被資助的學(xué)子一旦舉業(yè)有成,你說該拿什么作回報呢?”

  月盈恍然道:“怪不得總聽人說官商勾結(jié),原來是被人情所脅?!?p>  楊錚失笑道:“你也太看得起咱們大明官員的操守了。被人情所脅大概是有的,你情我愿恐怕還更多一些?!?p>  月盈嘟了下嘴,道:“好官自然也是有的。就像海青天,清貧自守,從來就不會受人脅迫?!?p>  若論當(dāng)世第一有名的官員,自非海瑞莫屬。百姓不知閣老、尚書,卻無人不知海瑞,其事跡在民間廣為流傳。當(dāng)世官員也無人敢與海瑞比名氣,《治安疏》便無第二個人寫得出,直罵得世宗氣得半死,其流傳之廣,就連楊家坪這種偏遠(yuǎn)鄉(xiāng)里不識字的農(nóng)戶都能扯上幾段。更奇的是罵完之后居然沒什么事,海青天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而皇帝已換作那位萬壽帝君的孫子了。

  楊錚道:“那樣的清官,大明能有幾個?”

  月盈道:“二哥,你將來做了官,會是哪一種呢?”

  楊錚笑道:“我才剛學(xué)過《三字經(jīng)》,連個童生都不是,你居然問我要做什么官,讓外人聽了豈不是要笑死?!?p>  月盈很認(rèn)真地說道:“二哥一定能金榜題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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