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九月,早晚天氣變得明顯寒涼起來。楊錚早起外出晨跑時,身上也多加了件單衣,以防不慎感冒。
楊家坪的村塞墻周長約有一里半的樣子,他身體剛恢復那會一般只跑三圈,近來則提升到六圈,跑完還要再走上一圈。雖然感覺有些吃力,卻正要以此來提升體質。
這一天跑完之后,日已東升。他繞墻慢走做些恢復運動,突然看到一個影子從腳下迅速掠來,未及回頭,便被一只大手掩住了口鼻,又有一只手從后面掐住了他脖子,將他提了起來。
楊錚扳住來襲者的手臂,奮力向后踢去,卻碰不到對方身子半分。眼見著被提起的高度,便知這人身高腿長,并且力氣極大,竟無半分反抗的余地。隨即眼前景物快速變幻起來,來襲者提著他掠過村后的小溪,一路飛奔,鉆進了山腳處的樹林中。
后頸被制,兼且呼吸不暢,楊錚只覺一陣昏眩。來者必是惡意無疑,當此危機之時,腦中卻涌起許多荒誕不經(jīng)的念頭:
“劉半仙說我此后百無禁忌,然而只是在村外跑跑步就禍從天降,可見半仙的話是完全作不得準的,老秀才除了騙人還是騙人,不改行也是不行了。倒是月盈很有先見之明,囑我出門要一定小心,這可不就出事了么。只是她話說得有些早,誰知道是應在這一天呢?要不然帶兩個大侄子一起出來跑,興許就能免遭此劫了??稍捰终f回來,誰知道在村塞墻邊上還會出事,眼下世道有這么亂么?”
正胡思亂想間,猛然渾身一震,半邊身子疼痛不已,眼前的樹木全部倒向一邊,原來是被扔在了地上。隨即就聽人悶聲說道:“二哥,就是這個小子么?”
接著一個人問道:“你看到他繞著塞墻跑圈了?”
先前那人道:“是啊,我看著他跑了好幾圈,最后累得跟狗一樣,被我一把就給抓住了?!?p> 后一人道:“那就不會錯了。”
先前那人道:“二哥,這小子傻乎乎的瞎跑,該不會是有什么毛病吧?”
后一人笑道:“那就要問他了。”
先前那人便問道:“小子,你是不是有毛病???”
這二人的口音與本地人很像,可又有些區(qū)別,具體是哪的人卻分辨不出來。聽了他們的對話,楊錚便知是專門來尋他麻煩的,但此前應當從未見過他。
最可氣的是,這二人辨認他的依據(jù),竟然只是在塞墻外跑圈,可真是讓人覺得有些憋屈。由此可見,特立獨行不是什么好事,晨跑在鄉(xiāng)下一點都不流行。
在地上趴了這么一會,楊錚已漸漸緩過氣,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只見身前的一棵樹下蹲坐著一個漢子,年約三十多歲,衣著如普通農人一般,長相也并無特殊之處。若是在田間地頭,似這樣的人隨處可見。
在楊錚的右邊站著一個高大的漢子,身量看著似乎不遜于他父親楊大力。這人雙目圓睜看著他,又問了一句:“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啊?”自然就是抓他過來的那人,膚色黝黑,面相還帶著些稚嫩,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
除這二人之外,在左邊稍遠些的一棵樹下還倚坐著一人,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身形略顯瘦削,雙眼似睜非睜,好似在打瞌睡一般。
看清了周遭情形,楊錚便知道跑是肯定跑不掉的。別說人家三個隱隱將他圍在當中,光是旁邊這個大個子他都未必能跑得過。此處與村子已隔得有些遠,在樹木及塞墻的隔擋下,即便大聲喊叫村中的人也未必能夠聽得到。
他揉了揉肩膀,對大個子說道:“你才有毛病呢,你全家都有毛?。 ?p> 大個子伸手在他頭上杵了一下,道:“沒毛病你一早起瞎跑什么,吃飽了撐的?真是白費糧食!”
楊錚被大個子一杵,又躺倒在地,心中卻是一松。倘若對方拳腳相加下重手,那說明完全未將他當回事,恐怕真就兇多吉少了。只是被杵了一下,看來情況應該不會太遭。不過這三人都未蒙面,按照聽聞的道上規(guī)矩,似乎又有些不妙。
他再度坐起來,不去理會那大個子,對被稱為二哥那人道:“尊駕請我過來,所為何事?”
那“二哥”笑了一下,說道:“聽說你是個神童,不如你猜上一猜?”
楊錚道:“我是神童,又不是神棍。再說我猜對了,有什么好處?。俊?p> 大個子一聽,又伸手去杵楊錚,一邊杵一邊道:“你壞了我們大事,還敢要好處?”
楊錚又被掀倒在地,隨即雙手一撐站了起來,對大個子怒道:“我跟你二哥說話,你瞎攪合什么?滾一邊去!”
大個子被楊錚這一聲怒喝弄得一愣,隨即提起一只手來,瞪著眼睛說道:“信不信我一巴掌抽死你?”
楊錚不再理會大個子,轉向那“二哥”說道:“還是剛才的話,我猜對了有什么好處?”
那“二哥”沖大個子擺了下手,對楊錚道:“你猜對了,某家就饒你一命。”
大個子揚起的手掌在楊錚身后舉了半會,終是怏怏地放了下去。
楊錚道:“憑什么要你饒?難道我欠你一命?”
那“二哥”道:“此時還不欠,但很快就會欠了,說不定還不止一條?!闭f到這,他臉上的神色冷了下來,不復之前似笑非笑的模樣。
楊錚裝作不以為然地道:“原來是因為顧老三啊,我還當是什么事呢?!?p> 那“二哥”點頭道:“對,就是因為顧老三。那你能猜出來某家是誰么?”
楊錚道:“尊駕可是姓姚?”話音剛落,就見“二哥”眼中閃出一道異光,隨即又隱沒不見,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之前與這兩人東拉西扯,實際上已經(jīng)得到了不少有價值的信息。對方并非無緣無故找上他的,那么數(shù)一數(shù)有過節(jié)的幾個人:劉半仙絕無這種膽子,否則當日就不會被他幾句話嚇住;周司吏要想整人,肯定不會用這等手段;最后剩下的,也只有顧老三了。他沒出過幾次門,還來不及得罪太多的人。
以顧老三所做的那些勾當,結識幾個亡命之徒并不奇怪。但猜到這位“二哥”便是姚二刀,大半倒是屬于蒙的。至少在剛才話出口之時還沒有想到太多,或許能將之歸結為直覺。
可在確認了這一點之后,再回想顧老三的那個案子,有些事情頓時就順理成章了。
顧老三明明是被薛捕頭和周司吏誣為姚二刀的,其本人對這一點卻供認不諱。又聞從顧老三的住處起出來許多賊贓和物證,均被確定為鐵證。
看來能這么快定案,不光是薛捕頭和周司吏手段高明,也是因顧老三確實和姚二刀有牽連,搜出來的一些物證大概是那種想賴也賴不掉的。想必顧老三很清楚,左右難逃一死,倒不如爽快認下來,這樣至少還能保住姚二刀?;蛟S在顧老三看來,得罪了姚二刀的下場會更慘。
由此看來,這姚二刀雖面上人畜無害,卻是一個相當危險的人物,連顧老三那樣的兇人都深自畏懼。
但姚二刀與顧老三那種人又很不同,至少不會像個混子一樣,為了立威或是一點蠅頭小利便四處逞兇。
旁邊這個大個子雖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楊錚動粗,卻也只是讓他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若換了街頭的混子,這會怎么著也得讓他帶點皮肉傷不可。而小弟的行事風格,多少能反映出一些大哥的作風。
這個傻大個剛才怪楊錚壞了他們的好事,卻未提及顧老三,顯然相較而言,顧老三的命遠遠及不上他們的那件事重要。而姚二刀雖隱約提到了顧老三的一條命,但更在意的卻是有可能因此搭進去更多條性命。
雖然還不清楚姚二刀要做什么事,但楊錚覺得把他抓到這里來,應當不會是只為了教訓他,否則就不會和他繞這些圈子了。如果對方是有訴求的,那便有得談。而只要有得談,結果便不至于太壞。
姚二刀盯著楊錚看了一會,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說道:“你這小娃娃果然有點門道?!?p> 楊錚道:“不敢當,但怎么也比顧老三要強上一些?!?p> 姚二刀道:“那倒是,他栽到你手里可不算冤?!?p> 楊錚聽他這么說,便知其對顧老三之事的首尾相當清楚。這倒不奇怪,那天巷子里人不少,要了解當時的情況并不難。即使差役們不吐露半句,顧老三那些人可都還沒死呢,總能露出些消息來。
就算顧老三沒說清楚,這姚二刀看上去也是有些腦子的,有些事情推想一番便能明白。而跟有腦子的人溝通,總是要更愉快一些。若只對著身邊這個夯貨,那就只有在地上打滾的份了。
楊錚道:“我雖然不知道顧老三要給你們辦什么事,但他能辦到的,我至少不會做得更差?!?p> 姚二刀點頭道:“有道理,那咱們就談上一談?!?p> 楊錚道:“談可以,但不是此時、此地。”
姚二刀皺眉道:“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