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錚看著紙上模糊不清的字跡,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看似簡單的油印,竟然比想像中要難弄得多。接連四天,讀書之余他便鼓搗這個東西,還擠占了一部分習字時間,卻一直未能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
不過倒也并非一無所得,至少蠟紙刻寫這一環(huán)節(jié)尚能差強人意。
王大眼給做的兩大類十二種蠟紙,從外觀來看,基本都能達到蠟層均勻且薄的要求。兩種蠟質(zhì)相比較,白蠟比蜜蠟要好用得多。
純蜜蠟有些發(fā)粘,摸上去有種油乎乎的感覺。王大眼應當在里面添加了些調(diào)和之物,觸之油膩感已很小,但在刻寫時容易復滲。而白蠟在這方面則要明顯好得多,以之制成的蠟紙形態(tài)很穩(wěn)定,在上面刻寫出的字跡非常清晰。
六種材質(zhì)的紙當中,不論生宣還是熟宣都不可用。另外四種紙,以白麻紙效果最好,其次是白棉紙,羅紋紙和竹紙又次之。
這種排列,是在現(xiàn)有條件得到的結(jié)果,除了宣紙可以完全放棄之外,其余四種還要再看后續(xù)表現(xiàn)。
刻寫蠟紙用的鐵尖筆很好做,背后襯板則用了一塊瓷片。油印滾子、覆蓋蠟紙的網(wǎng)篩也都很好解決。竹紙、棉紙、羅紋紙均可用作承印紙。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卡在了印刷用墨這一環(huán)節(jié)。
習字所用的水研墨是絕對行不通的,其性狀與油墨完全不同。從印坊買的那一小瓶印墨也不合用,這是專給木刻雕版印刷用的,性狀近于水融墨,但又有一點油墨性質(zhì)。
現(xiàn)成的墨不能用,這也在楊錚的意料之中。接下來他便開始試著調(diào)制油墨。
將新買的廉價墨塊研成粉末,以之作為色料,調(diào)以油脂、胡麻油、雞蛋清等物,試過十多種配比,卻都很不理想,實際印刷表現(xiàn)還不如月盈用鍋底黑加胡麻油調(diào)出來的好用。
而這所謂的好用,也只是相對而言,離合用差得還遠。
漢字筆劃繁簡不一,繁者極繁,簡者極簡,在一篇文章中無序排列,一滾子下去,力輕了印墨透不下去,力重一點筆劃多的字就糊成了一團。或許這里面還涉及到印刷經(jīng)驗的問題,蠟紙和承印紙也有可以改進的地方,但最主要的問題無疑還是印墨的好壞,這才是成敗的關(guān)鍵。
調(diào)制出合適的配方來顯然并非易事,尤其手邊可用之料還相當有限。可以預見,除非運氣極好,短時間內(nèi)是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
想通這一節(jié)之后,楊錚便不再懊惱,將桌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推門出了屋,在檐下伸了個懶腰。
因怕油漬、色料污了書籍,他將研制油印的地點放在了東廂房。同在這一側(cè)檐下?lián)癫藴蕚湮顼埖脑掠娏?,問道:“二哥,可是做成了??p> 楊錚道:“差得遠呢?!?p> 月盈輕笑道:“我見二哥心情不錯,還當是成了呢?!?p> 楊錚笑道:“你這是幸災樂禍么?”
月盈道:“月盈怎敢。二哥不再糾結(jié)印報,總是好的。”
楊錚道:“怎么,怕我誤了學業(yè)?”
月盈道:“二哥讀書那么厲害,自然不會誤了學業(yè)。只是印報不過是小事,不值得二哥花太多心思?!?p> 楊錚道:“我可不只是為了印邸報去賣幾個錢,這事做成了往后大有可為。不過你說得對,近來確是因此分了不少心,以我個人之力,也難以同時做好幾件事。”
月盈道:“那二哥就安心讀書,讓我來做這個吧?!?p> 楊錚笑道:“你一個人怕也不成,咱們不妨多找些人來幫忙,說不定誰就能想出個好法子呢?!?p> ……
……
吃過飯后,楊錚將弄油印的一應物事裝在竹筐里,提著去尋楊根發(fā)。這位族中有名的巧手匠人接觸過的油料、染料之類的東西必然不少,或許早就該尋他幫忙了。
路過楊百牛家的院子時,忽而聽到一陣抽泣聲。目光越過籬笆墻朝內(nèi)望去,見楊石頭跪在院子正中,肩頭不停聳動,也不知又闖了什么禍。
楊錚提聲叫道:“石頭,石頭!”
石頭扭頭看了楊錚一眼,又轉(zhuǎn)回去垂下腦袋,竟然都不敢應聲。
楊百牛聞聲從屋里出來,一邊往院墻處走一邊說道:“是錚娃啊,找石頭啥事?”
楊錚道:“百牛叔,我有點事想讓石頭幫忙?!?p> 楊百牛道:“他能給你幫上什么忙?別給你惹禍就不錯了?!?p> 楊錚道:“惹不了禍。我要請根伯幫忙做樣東西,需要些幫手。”
楊百牛道:“成,那就讓他去吧?!庇洲D(zhuǎn)頭訓兒子道:“你去了好好幫忙,要是再惹禍,打斷你的腿!”
石頭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抹眼淚,老實地點了點頭。出了院門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跟著楊錚朝楊根發(fā)家走去。因為跪得太久,腿腳都不靈便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過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楊錚問道:“你又惹什么事了?”
石頭道:“我在村頭點火玩,不小心把二狗叔家的高粱桿燒著了好多?!?p> 村人冬天燒炕取暖、引火做飯,秋收時積下的高粱桿是一種很重要的燃料。石頭這把火確是闖得禍不小。楊百牛讓他在院中罰跪,除了懲戒之外,大概也是得給二狗家有個交待。
楊錚拍了拍石頭肩膀,說道:“以后還是少玩火吧,尤其咱們要做的這個事,可見不得火星?!?p> 石頭點頭道:“我曉得了?!?p> 楊錚道:“你去把搰埆、驢娃、栓子、黑娃幾個都叫來,我在根伯家等你們?!?p> 石頭應了一聲,跑去叫人。
楊錚慢慢溜達到楊根發(fā)院子前,口中喚了聲根伯,推開柴門而入。
楊根發(fā)正坐在院中曬太陽,見楊錚提著竹筐進來,里面放著滾子、網(wǎng)篩等物,正是他前幾天做的東西,便問道:“這些不好用么?”
楊錚道:“好用,是別的東西不靈光?!蹦昧藗€凳子在楊根發(fā)旁邊坐下來,將油印的原理和調(diào)制油墨的事情說了,又道:“我想請根伯幫著調(diào)配這油墨?!?p> 楊根發(fā)想了想說道:“松脂、木漆之類的東西,不知合不合用?!?p> 楊錚道:“只要根伯覺得可行的,都不妨試試。每次試制須有記錄,一來方便對比,二來易于總結(jié),也不至試過的樣式多了走回頭路?!?p> 楊根發(fā)點頭道:“我曉得了?!?p> 他雖不識字,計數(shù)卻是會的,各種物料也有自己的表示方法,做這種記錄并不成問題。
楊錚道:“我叫石頭、栓子他們來給根伯打下手,除了幫忙跑腿之外,也請根伯借機調(diào)教他們一番。”
楊根發(fā)微笑道:“成?!?p> 兩人說話的工夫,石頭、栓子等五人先后到了。楊錚將他們叫到一處,說明了要做的事情,也不管他們一時能不能聽懂,重點強調(diào)要聽根伯指揮。
隨后楊錚又道:“你們在這里做事,石頭、搰埆、驢娃三個每人每天一分銀子,黑娃、栓子兩人每人每天一分五厘銀子。倘若做得好了另有獎勵,做得不好就得受罰扣錢。如若不聽根伯的話,胡鬧搗亂,那就回家不用來了。這個事情你們回去和家里人都商量一下,是要長久干的,如果大人不同意那就算了。”
石頭、栓子幾個面面相覷,本以為是來幫個忙,沒想到還能掙到錢子。
楊錚道:“你們這就回去說吧,能干的等下再過來。”待那五人走后,又對楊根發(fā)道:“根伯,我先給你按一天五分銀子計,等制成了油墨再一起算?!?p> 楊根發(fā)忙道:“錚娃,這不合適。這一個多月來,我沾你的光做那軟皮管頭,已經(jīng)掙了快三兩銀子了,哪能再拿你的錢?!?p> 楊錚道:“我是希望咱們楊家坪的人都能過上好日子??裳巯履茏龅氖虑椴欢?,只能一點一點來。這油墨若制成了,便能有門營生,到時就需要更多的人手。凡事都得有個體統(tǒng),倘若現(xiàn)在不定下來,以后就不好辦了。能力強的、出力多的,掙得銀子多;能力差的、出力少的,掙得銀子少,這樣才合乎道理?!?p> 楊根發(fā)聽楊錚這樣一說,頓覺責任重大,不禁感到有些不安,問道:“要是我把這油墨弄不好咋整?”
楊錚笑道:“慢慢來,總能弄好的。倘若真弄不好,咱們就換個東西弄,可體統(tǒng)一定要先立起來?!?p> 楊根發(fā)只得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石頭幾個都回來了,言道家中大人贊同他們在這做事。村人掙點銀子不容易,楊錚開的工價不算高,可也并不低,差不多夠補貼家用了。
楊錚道:“既然家里都同意,那就好好干吧?!庇职差D了幾句便即離開,具體該怎么弄,全由楊根發(fā)去安排。每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套路,在未見到明顯弊端之前,他并不準備干涉。
從楊根發(fā)院子出來,楊錚徑去尋老族長。
油印一事才剛開頭,安頓五個幫手其實都有點嫌多,自然難以再接納更多的人進來。雖說都是同族,可也有不患寡而患不均之憂,些許的閑言碎語倒還罷了,相互間生了間隙就不好了。這種時候,就需要老族長出面來平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