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和黑娃走后,月盈有些不安地道:“二哥,我是不是耽誤你大事了?”
楊錚道:“怎么會呢。方才是我太著急了,有些事情還沒有梳理清楚,在家里想得通透些也好?!?p> 月盈道:“二哥覺得三舅也和這事有牽連?”
楊錚道:“之前還不覺得,可將這些事情聯(lián)系起來,就覺得三舅今日來得有些蹊蹺。不過他頂多是被人利用了一下,還摻合不到這些事情當(dāng)中。”
月盈松了口氣,道:“那就好。”
楊錚將桌上剛寫過字的紙和王典吏傳信的那張紙放在一邊,說道:“你把這兩張紙扔到灶里燒了吧?!?p> 月盈卷起那兩張紙去了廚房,點燃了一把枯草,把兩張紙扔進(jìn)灶內(nèi),用木棍撥拉著全燒成了灰。
楊錚到院中單杠上做引體向上,直到力氣完全耗盡才停了下來。這般壓榨體力,可以暫時放空大腦,有利于重新思考一些事情。
隨后他在屋里坐下來,擦了擦汗,喝了幾口月盈遞上的熱水。隨著體力慢慢恢復(fù),感覺頭腦變得清明了許多。
姚二刀或者說顧老三,與古記鐵鋪和“楊古井”,二者看似八桿子打不著,其實用一樣?xùn)|西便能聯(lián)系起來,那就是銀子。
顧老三家里搜出那么多銀子,大可以說成是與古常勇合謀所得。這種簡單粗暴的栽贓多數(shù)時候都很有效,也不需要什么證據(jù),打得你認(rèn)了那便是最好的證據(jù)。衙門里的人做這種事情可是相當(dāng)專業(yè)的,其能力根本不用去懷疑。
自家與古記鐵鋪之間,同樣有銀錢瓜葛。大姐夫近來與古常勇走動甚密,這是瞞不了人的。外人雖不知他們?nèi)绾畏譂櫋皸罟啪敝瑓s不難看出這層關(guān)系。
今日三舅過來,所托之事仍是因為銀子。若應(yīng)了下來,這對于那些有心人來說,又成了一樁明證。如此一來,他便通過古常勇與那牢中的“姚二刀”有了關(guān)系,這種陰招倒有些像是胥吏的手段。
幸好三舅并無城府,也沒多少心機,仍將他當(dāng)成過去那個頑童。與其說是托他辦事,倒不如說是憑恃長輩身份來吩咐了一件事情,三言兩語間便透了底。而這又觸及了他的底線,這才斷然拒絕。倘若三舅先來與他商量,再去向東家回話,這件事他肯定就幫著辦了。
以三舅的心計和今日對他的態(tài)度來看,肯定不會主動想到來托他來處理煤的事情,甚至都未必清楚他和古記鐵鋪的關(guān)系。這必然是那“大運”車馬行的東家授意。
謀圖古記鐵鋪還可以說是利益驅(qū)使,可用這種陰招來誘他入轂的行徑,卻更像是有人在挾嫌報復(fù)。如果真有官老爺看上了古記鐵鋪,恐怕也沒興趣來構(gòu)陷他。敢對古常勇下手的人,又哪會把他這個鄉(xiāng)童當(dāng)回事,怕是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將事情想得差不多,楊錚的心也靜了,拿起《論語集注》第二卷低聲誦讀起來。
有道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當(dāng)此之世,這對于平民百姓來說可謂無上真理。只有讀書取了功名,才有機會擠身上層,才不會任人拿捏。要不然家財越多倒霉越快,做什么都是枉然。
天快黑時,黑娃回來了。楊錚把他叫到屋里問了下情況。
黑娃道:“古掌柜收到信后,說讓你放心,他知道該怎么做了。又說不清楚‘大運’車馬行與衙門有沒有關(guān)系。我們問了姑丈,他也說不清楚?!?p> 楊錚點了點頭。這所謂的不清楚,是指明面上看不出有什么關(guān)系?!按筮\”車馬行在整個秦州都不算是小生意,光青騾就有三十多頭。此際一頭好的走騾值銀四五十兩,差一點的也得二三十兩,其資產(chǎn)之豐可想而知。若沒點后臺,怕是生意難以做得安穩(wěn)。所以看不出有什么關(guān)系,反倒能說明些問題。
黑娃又道:“古掌柜說,主張給他拉石炭的是車馬行的一個管事,姓馮。因見他常從華亭購入,就想攬下這生意。先前馮管事給古掌柜拉過兩車石炭,已按定好的價錢結(jié)清了。這一次拉來的四車石炭因不好用,與他們的約定不符,這才沒有給銀子?!?p> 楊錚心想,難道是自己想岔了?這只是那車馬行管事的個人行為,因心疼十多兩銀子的損失,才讓三舅來說項的?
黑娃道:“錚叔,我出城的時候,還碰到一件怪事?!?p> 楊錚道:“什么怪事?”
黑娃道:“我好端端的走路,一個捕快迎面就撞了上來,還罵我不長眼睛,提著刀鞘要揍我。我只好賠了個不是,那捕快又罵了我兩句,被另一個捕快勸走了。走時在我耳邊小聲說了句‘小心筒子’。我到河邊等渡船的時候,突然想起來,那兩個捕快是見過的。那天薛捕頭來姑丈的肉鋪,跟著的捕快當(dāng)中就有那兩個人?!?p> 楊錚只覺眼前一亮,說道:“好,我知道了。你這趟事情辦得不錯?!?p> “小心筒子”應(yīng)是小心同知之意,這與他的一些猜測相吻合。那兩個捕快肯定是認(rèn)識黑娃的,此舉是在替薛捕頭傳信。
黑娃笑道:“沒耽誤錚叔的事就行?!?p> 楊錚道:“家里飯好了,你吃了再回去吧?!?p> 黑娃道:“不了,我出城前在姑丈那吃過了?!?p> 楊錚道:“行,那你回去吧?!?p> 送走了黑娃,楊錚又出了會神。
那王典吏和薛捕頭不向古常勇傳訊,反而把消息漏給他這個鄉(xiāng)童,頗有些不合常理。要說向他賣好吧,以那二人的身份,實在是犯不著。等他取了功名發(fā)達(dá)起來,怎么也得好些年以后了,難道他們會有那種遠(yuǎn)見?著實有些讓人懷疑。
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為了掩人耳目??磥碇萃c知州斗法,衙門中人自然各有傾向。但在未有最終的結(jié)果之前,大家都會對此非常謹(jǐn)慎,誰都不會先亮明底牌,身邊的每個人都要提防。
在明哲保身方面,胥吏要比文官小心得多。文官挨了板子罷了官,憑著師生、同窗這些關(guān)系,起復(fù)并不困難。挨過板子甚至能成為光榮的履歷,指不定哪天就因為這個升了官。
胥吏則不同,一個蘿卜一個坑,被擼下去之后就很難再翻身了。在位之人,都將這當(dāng)成祖業(yè)來經(jīng)營,寄望著傳子傳孫,同時嚴(yán)防其他人爬上來。故而在面對有可能危及到位子的事情時,一個個都會非常小心謹(jǐn)慎。
王典吏和薛捕頭向他遞了消息,便等于在知州跟前站了隊。必要時讓他出來說一聲,小孩的話反而最可信。而得了人家的好處,他也就變得有這個義務(wù)。
而且直接向古常勇透露消息,露餡的風(fēng)險會非常大,眼下盯著古記鐵鋪的人可不少。
楊錚今日讓黑娃和栓子去找古常勇,都是托了打制鐵爐子之名,所傳的話只在無旁人時當(dāng)面向古常勇說。
如果古常勇產(chǎn)業(yè)被奪,謀劃之人肯定不會做殺雞取卵之事,而是會另尋一人將鐵鋪的生意接下來。那個要替換古常勇之人,說不定就在古記鐵鋪之內(nèi)。
這些事情他能想到,王典吏和薛捕頭應(yīng)當(dāng)也能想到。此時想來王典吏傳的那張字條,也算不上故弄玄虛。如果換了他,說不定也會那么做。
原本由誰來打制“楊古井”,吳知州并不怎么關(guān)心,只要有人做出來便成??涩F(xiàn)在的情勢卻已不同,不僅關(guān)系到他正印官的權(quán)威,更與他近來所努力的政績息息相關(guān),由不得他再袖手旁觀。而這場暗斗,應(yīng)當(dāng)正是吳知州所要的機會,他也沒理由放過。
在衛(wèi)所方面,以古常勇的為人,當(dāng)是知道變通的。就算以前他沒有大靠山,也不妨去現(xiàn)找一個。必要時候該舍就得舍,這一點應(yīng)不用外人操心。
……
……
次日正午剛過,栓子回到了楊家坪,帶來了幾個消息。
其一,他去了王大眼的蠟燭店,代去了楊錚的話。王大眼除了說收到就好,再沒有任何表示。
其二,古成冶來遞了個信,說“大運”車馬行背后的大東家應(yīng)是秦州衛(wèi)指揮同知張拱北。那個販?zhǔn)縼碣u的馮管事則和刑房周司吏有些關(guān)系。
其三,今早有人告古記鐵鋪的“楊古井”粗制濫造,不到一月便已不堪用,州同知傳古常勇去問了話。下午人證物證到齊,便要在堂上開審。
楊錚聽完,稍覺有些意外。周司吏牽涉進(jìn)來當(dāng)然不奇怪,這家伙如果不摻合進(jìn)來才有些不正常。州同知會出面,他也通過王典吏和薛捕頭給的信息知道了。就是不知道那位張指揮同知在這里面要飾演什么角色,畢竟這也是位“筒子”。
薛捕頭因其職司所在,消息要比一般人靈活得多。若能當(dāng)面問一下,有些事情就清楚了,只可惜恐怕不得其便。
栓子道:“錚叔,你要是這會去城里,還能趕上堂審。”
楊錚點頭道:“是要去看看。”
月盈要給楊錚換衣服,楊錚道:“不用了,就這樣。你幫我包一套衣服帶上就行?!?p> 栓子又去叫了黑娃,兩人陪著楊錚向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