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那天，徐江和徐海去給老媽上墳。
徐洋因為公務繁忙未能參加。
老媽入土為安那天，墳頭上披蓋著新扎的花圈，四周擺著新鮮的花籃，新的土，新的墓碑，新鮮的供品，一切都是新的。
才剛剛過去一個多月，經(jīng)過風吹日曬雨淋，新墳在無限強大的自然力量面前漸漸退去新鮮的顏色，鮮花早已枯萎，潔凈漆黑的墓碑也早已沾滿塵土。
徐海和徐江先收拾打掃了一番。徐海把破石頭垃圾什么的清理走，徐江把墓碑擦拭如新，把供臺打掃得一塵不染，然后才把在家里準備好的供品擺在上面。
給逝者上供，都是以四為數(shù)。四樣菜四樣水果四樣點心。
菜都是徐江提前一天親手做好的，該炒的菜一粒佐料也不會少，從來不糊弄，徐江說糊弄誰也不能糊弄媽，每次都認認真真誠心誠意地炒四盤菜，然后放在小碟子里，再用保鮮膜包好，放到第二天用。水果都得洗凈切好，擺好盤，恭恭敬敬地給老媽放在墳前。點心必須買城里福隆齋的，老媽生前最愛吃那家店的糕點。
徐江仔細地擺好盤，從包里掏出一瓶紅酒，倒了一杯，“媽，喝一杯吧。”含淚把酒放在墳前，“唉……”嘆了一聲站起身。
徐海說：“來吧，咱們給媽燒點紙吧?！?p> 徐江點著打火機，點燃一張紙錢，火光在風中跳動，越著越旺。
“媽，給您寄錢了?！?p> “媽，您在那邊兒好嗎？您……”
徐海話還沒說完，眼淚已滾落。
“唉”，他極重地呼出一口氣，想把胸中的悶氣一下子全部呼出去。
徐海覺得自己的腦子到現(xiàn)在都是懵的，他期待哪一天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喊一場，把這胸口的氣盡情宣發(fā)出去。
徐江和徐海雖不相信鬼神，此時他們卻希望老媽真的能到達另外一個世界，不管在東方還是西方，也不管是在天界還是冥界，只要有那么個地方就好。
徐江和徐海蹲在墓碑前，給老媽燒了很多紙錢，黑亮潔凈的墓碑映出了兩個人的影子，映出紅黃的火光。
他們呆呆地看著紙錢在火光中一點點燃燒成灰燼，看著火光在風中一點點熄滅消散。
兩人起身在墓前深深鞠了四個躬，直起身子，雙眼微紅。
眼前的墳頭真實且殘酷地告訴他們，老媽不在了，走了，這里便是老媽最后的安身之所，是老媽在這片土地上、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坐標。
悲傷忽然涌起，徐海抽泣起來。
他回想起那天在火葬場，雙手接過老媽的骨灰盒時，他整個人怔住，周身冰凍一般。在那之前，辦喪事的那幾天，披麻帶孝的他們按部就班地完成喪禮的程序，在哄哄吵吵熙熙攘攘中一直忙活，忙碌的他們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就在接過骨灰盒的那一刻，他如夢驚醒，這不是虛景，不是幻像，這是真的。老媽化作了一把灰燼，就捧在自己的手心，他全身顫抖到幾乎失控。
走了，老媽化作了一抷塵土走了。
“我去那邊清理一下兒垃圾?！毙旖f。
徐海點點頭。
這里是老徐家的祖墳，太爺輩、爺爺輩的人都在這里了。
徐海抬眼望望，爺爺輩的墳，有的還能看出是墳頭，好歹在地面上還有個凸起，太爺輩的墳頭早已看不出來了，跟平地一樣。
人哪，只活個幾十年，最后都得進這里頭。
人死入土，墳墓是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標志了。
新墳變作舊墳，舊墳夷為平地，最后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
看過老媽，徐海和徐江不舍地離開。
回到小區(qū)，米老太獨自一人在外面曬太陽。
太陽越來越暖，照在人身上熱乎乎暖烘烘，讓人有種舒服得想入睡的感覺。
米老太坐在小椅子上，雙手扶著拐杖，雙眼迷離，享受著陽光的暖潤。
看見徐海和徐江從汽車上下來。
米老太問：“你媽又該過七了吧？”
徐海說：“哦，今天七七。”
“哦，你們這是剛從墳上回來？”
“對，剛回來。”
米老太輕輕地嘆了口氣，點點頭，“時間過得真快啊，都七七四十九天了?！?p> “是啊?！毙旌Ｕf。
老媽生前最喜歡跟米老太說話，只要米老太出來曬太陽，老媽馬上就會下樓找她聊天。
老媽剛走的時候，米老太因為少了一個聊天的老姐妹，有幾天都不說話。
米老太看著徐海和徐江進了樓門，她抬眼看看老徐家的窗戶，那個從前每天在窗口張望她的老姐妹不在了。米老太收回了目光，看看四周，又朝小區(qū)大門處望望，眼中閃過淚水的光亮。
徐海徐江開門，老徐正在換衣服。
“爸在家呢？”徐江說。
“哦，我也是剛回來，買早點去了。你們洗洗手一起吃吧?！崩闲彀褤Q下來的外衣輕輕掛在衣架上，把居家服換上，說：“看過你媽了？”
徐海走過來，說：“哦，看了。爸也洗洗手吃飯吧。”
徐江在廚房里忙活，“爸喝牛奶還是喝豆?jié){？”
“我喝豆?jié){吧?！?p> “二哥你呢？”
“我也喝豆?jié){?！?p> 徐江手腳利索，一會兒早飯就準備好了。
老徐洗了臉，走到餐廳，拉出椅子坐下，“都快吃吧?！?p> 三個人坐下來吃飯。
老徐喝了兩口豆?jié){。
徐海和徐江提高警惕地觀察老爸，看他是否還發(fā)生嗆水。還好，沒有咳嗽，沒嗆著，兄弟倆這才放心地開始吃飯。
老說輕輕把碗放在桌子上，說：“哦，剛才我出去買早點的時候碰到老朱，就是八號樓的那個老朱，你們也認識?！?p> 徐海和徐江頓了頓，老爸這是有話要說，仔細聽著。
“老朱問我找不找保姆?！?p> “哦？他手頭有合適的人嗎？”徐海問。
“就是因為他手頭有人才問我的。他說是跟他老婆認識的一個人，老頭子沒了，現(xiàn)在自己一個人生活，想出來當保姆?！?p> “哦，那人怎么樣??？”徐海問。
“他說是人還行。”老徐說。
“最重要的是人，人必須好。”徐海說：“別的都可以談，但人得好。”
“說是會做飯，也挺愛干凈的?！?p> “哦，這個人叫什么？”
“哎喲?！崩闲鞊u搖頭，“這我還真沒問。我跟他說等過了百天再說吧?！?p> “其實也不一定非得過了百天，現(xiàn)在有合適的爸可以先考慮著嘛?！毙旖f：“有人介紹我們就給打聽打聽，是吧？都打聽妥當了，過了百天就可以讓她來試試，看看人怎么樣，看看飯做得怎么樣，讓她跟爸相處兩天試試，是吧？”
老徐沒搖頭也沒點頭，只道：“過了百天再說吧?！?p> “我同意徐江說的，現(xiàn)在咱們可以打聽打聽，不一定非得百天之后?！毙旌Ｕf。
“這個人有多大年齡？”徐江問。
“六十二三吧?！崩闲煺f：“說是以前是當工人的，退休以后拿的錢不多。子女們都在外地，這邊就她一個人?！?p> “爸問問她叫什么名字，我們給打聽打聽?！毙旖?。
老徐道：“也好，那我回頭問問吧?！?p> 徐海道：“哦，對了，沙敏也提過一個人，那個人在……那個村子叫什么來著？哦，對對，滿水溝，那人是滿水溝的，是她同事的什么親戚，五十多歲了，想出來做保姆。那天她同事還問她呢，問你老公公找不找保姆?！?p> “滿水溝？”老徐疑惑地念叨著這個三個字的地名，半分鐘以后才想起來什么，“哦，我想起來了，我年輕時下鄉(xiāng)去過那兒，那地方窮極了。一個村子只有三個女人，三個女人只有一個眼睛?！?p> “啊？”徐海和徐江都覺得他們聽錯了，要不就是老爸說錯了。
“嗯，三個女人一只眼?！崩闲煊謴娬{(diào)一遍。
“什么意思？”徐江很好奇的這個故事。
“三個女人，其中有兩個全瞎，還有一個，只有一只眼?！崩闲旖忉?。
徐海問：“您說滿水溝？”
“對，就是滿水溝?！崩闲焓挚隙ǖ卣f，“我以前去那兒下過鄉(xiāng)，我知道那兒。”
“什么時候？”徐海問。
“五十年前了?！崩闲煸俅慰隙ǖ鼗卮?。
徐海和徐江樂了。
徐江眉心緊了緊，笑笑說，“爸，您說的是五十年前的事啊？”
老徐道：“嗯，五十年前我去過那兒，那個地方窮得就別提了?！?p> 徐江道：“爸，您說的是五十年前。五十年前別說滿水溝窮了，咱全中國都不富裕啊，現(xiàn)在早不一樣了?！?p> 老徐呵呵一笑，說：“那倒也是?！?p> 徐江笑說：“您不能以五十年前的眼光來看現(xiàn)在了。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發(fā)達著呢，農(nóng)民生活好著呢?！?p> 老徐點點頭，“那是，早不一樣了?！?p> 徐海道：“不過這個人她好像最后也沒說定，讓沙敏再問問吧。”
老徐不想提沙敏，提起來還是一肚子火。
徐海也沒再多提自個兒媳婦一個字。
徐江道：“爸先問問老朱介紹的那個，然后咱們再說這個?！?p> 老徐道：“行吧?！?p> 老徐雖然還沒從失去老伴的痛苦中走出，但似乎對新生活有了一絲期待。
徐海和徐江認為讓老爸忙活忙活這些是好事，老爸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呆在家里不動彈，不動彈就會胡思亂想，一胡思亂想就會得病。如果能有點兒事干，至少時間過得快一些充實一些。
但不管是誰介紹的保姆，他們都得給老爸認真把關，保姆是二十四小時住在家里照顧老爸的人，這個人必須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