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幽蘭在谷 馨香重（4）
不知過了多久，轎子傾斜了下，穩(wěn)穩(wěn)落地。
沒人為她打開轎簾，只聽到圍著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過了好一會兒，又有些凌亂的腳步聲匆匆趕來，天很熱，手心底冒出了汗，心里也慌慌的。
隔著簾布，投在上面的小簇?zé)艄鉂u漸放大，透過縫隙緩緩落在腳邊，盼兮小心地挪了挪腳，好不讓光束照到。
又有腳步聲傳來，她還沒來得及點清人數(shù)，就聽到一句：“送回去！”盼兮怔住，順手抓住轎子的橫杠，指甲摳著裂縫，翹起的木屑扎了甲肉，一陣鉆心的痛。
“傅少，我們是奉徐老爺之命辦事，請她過來伺候您！”
外面空氣凝固了幾秒，既而更堅定有力的聲音再次重復(fù)道：“送回去！”
“請傅少不要為難我們，有什么事等天亮了，傅少再同徐老爺商量?！?p> 傅驥騁“哼”了一聲，甩了腳步，抑制不住怒氣的斥道：“修叔，關(guān)門！送客！”
“傅少…傅少…”圍著的人急切地叫著，傅驥騁頭也不回。
轎簾猛地甩了下，“傅少爺！”里頭一個纖瘦的身影鉆了出來，傅驥騁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模樣，人影晃了晃，只聽“啪嗒”一聲，人就跪在了地上，盼兮淚水潸然：“傅少爺，求求您，不要趕我走，求求您了！”
“姑娘，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傅驥騁詫異地從管家手里接過宮燈，向前走了兩步，光打在盼兮的臉上，他才看清：“是你?！”
大顆淚水滾落，很快浸濕了地面，盼兮伏在地上不起：“傅少爺，求求您了，救救我吧！”
“姑娘，你…”傅驥騁內(nèi)心一陣焦躁，只得扶起盼兮，“你先起來，有什么話進(jìn)了里頭再說。”他讓管家領(lǐng)她進(jìn)去，看著剩下的幾個人，清俊的面上難掩飾怒氣：“回去稟報你們老爺，他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顧姑娘，我定會完整無缺的送回去！”
余下的那幾個人面面相覷。
傅驥騁徘徊在廊間，管家修叔見狀，走過來提醒：“姑娘還在正堂等著少爺您呢?！?p> 傅驥騁無奈地吐了口氣，一揮手，吩咐修叔說：“安排下，天一亮就送她回去！”
“是！”修叔欠了欠身子，退下了。
傅驥騁看著正堂亮閃閃的燈火，理了理看不出絲毫雜亂的衣衫，推門而入。盼兮端正的坐著，聽到聲音，立馬起身，屈膝行禮：“傅少爺！”
傅驥騁親自倒了杯水給她。
盼兮接過，茶水清澈，她放下杯子，又行了個大禮“傅少爺，剛剛盼兮莽撞了！”
傅驥騁忙阻止她的動作：“顧姑娘，不必多禮。徐炳才的人都已經(jīng)回去了，有什么事請直說吧?！?p> 盼兮咬著牙，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傅少爺，求求您，留下我吧！”
她聲音很小，雙手緊緊地拽著帕子，傅驥騁留意著她的動作，她的提議他覺得有些可笑，還是問：“留下你做什么呢？”
她不語，他就更覺得煩躁了。方才席間貪杯，多喝了些酒，現(xiàn)在才覺得犯暈，他揉了揉太陽穴，待清醒了些，說：“方才席間，姑娘的才情的確令我嘆為觀止…”說到這里，傅驥騁端正了神色，望著她，更鄭重其事些：“但顧姑娘，傅某人對你并無他意！或許這其中有什么誤解，明天我會去同徐炳才說明…天一亮，麻煩姑娘請回吧。”
盼兮看上去并不詫異，她淚光微顫，啞著聲：“我知道傅少爺怕染了壞名聲…可…您若趕我回去…我是怎么都活不了了…”
“姑娘何出此言？”傅驥騁面色嚴(yán)峻。
“我不過是徐老爺同姆媽之間交易的商品…打明兒我踏出這扇門，哪里還有什么清白的聲譽(yù)…”她抽抽噎噎的說著，裙擺上的流蘇細(xì)細(xì)碎碎的糾結(jié)在一起，大紅色的坎肩襯得這張臉愈發(fā)蒼白。
傅驥騁“哎”了一聲，背著手在正堂來回踱著步，再開口，聲音里多了絲無奈：“我不過在金陵逗留數(shù)月，事一辦完即返松江府，姑娘你跟著我做什么呢?”他想了會，又提議：“不如還你個自由身吧！”
“從我被父親賣到百花院那一日，哪里還能談自由身，出去了還不是從火坑跳到水坑…”
傅驥騁被問住，一時答不來話，盼兮目光懇請地看著他，他偏過頭不看她的眼，問：“你在這又能做什么呢？”
“下人做的活，我都能做！”盼兮安靜的回答。她孤弱無依的小小身子從踏進(jìn)這扇門就一直挺著，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其實她已經(jīng)很累了，仿佛只有這樣挺直了腰桿才更有底氣同他說話。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聲音無奈也溫柔：“太晚了，你先去歇著吧。”
盼兮和衣而臥，今晚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她本料著一夜無眠，可倒在床上的一瞬間，身體像卸下了巨大的包袱，眼皮也打著架，不久就沉沉睡去。
天才蒙蒙亮，就聽到外頭有聲響，盼兮驚醒，昨夜倒頭就睡，睜眼的瞬間有些恍惚，半晌，她才想到自己身處何處。她仔細(xì)打量屋子的四周，眼前松木制的博古架巧妙的與外間做了個隔斷，上面擺放著各式精致文雅的古銅瓷器，盼兮目光落在一套雕工精美的玉器上，走近看了看，是“豕”，不過拇指一般大小，她數(shù)了數(shù)有二十多只，各個形態(tài)各異，憨態(tài)可掬，甚是有趣。是有什么特殊寓意吧！盼兮想著，推了推博古架，竟然可以移動。
穿過博古架，走到外間，一張寬大的長形書案上散落滿了書，旁邊斜著的官帽椅上搭著件外套，對門兩側(cè)各擺了一架花幾，上面的綠蘿葉幾近垂至地面，除去窗欞上鳳鸞迭起的花樣，再無其他華麗的修飾。她又看了看里間那張昨晚睡過的圍子床，心想，這大概是平日里主人書寫累了小憩用的吧。
“姑娘今晚先在少爺?shù)臅啃?！”她想起昨晚修叔對她說的話，從袖筒里掏出一把美人篦子，就著光影仔細(xì)梳理著。
窗外有人影晃過，隨之而來的是小聲的交談。盼兮并不打算偷聽別人講話，剛準(zhǔn)備離遠(yuǎn)些，可還是聽到外頭壓低了聲的交流。
“讓我去照顧她，不如羞死我算了！”
“少廢話！趕緊把水端進(jìn)去?！?p> “我不去，你去…”
“我也不去，以后…還讓不讓我見人了…”
推搡的聲音過后外面靜了片刻。
“看樣子還沒起呢吧…”
“這個點，也該起了，可真夠懶的！”
“還真把自己當(dāng)什么小姐閨秀了，百花院出來的野狐貍罷了。聽說…昨晚在外頭鬼哭狼嚎一個勁地求咱少爺留下她，真不要臉！”聲音越來越低，可還是一字不落的鉆進(jìn)耳朵里，鼓膜像是受到了銳物的敲擊，嗡嗡作響，盼兮捂住了耳朵。
“呸！真不害臊！等會仔細(xì)瞅瞅，長啥狐媚樣！”
兩個少女，你一言我一語，“哎，少爺就是心太軟了些，要是夫人和太太在，哪里還…修…修叔！”少女叫道，聲音有些大，險些翻了盆里的水。
修叔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透過窗綃瞧著里頭沒什么動靜，才壓低了聲音斥責(zé)：“主子的事也輪得到你們在背后嚼舌根，不想干就趕緊領(lǐng)了工錢走人…別再叫我發(fā)現(xiàn)一回…還不快進(jìn)去！”
“是！”兩人耷拉著腦袋，完全沒了剛才的張狂的氣勢。
只聽“嘎吱”一聲，戶牖大開，修叔忙避在一旁，不看里面，只恭敬地說：“顧姑娘，早！”
“修叔，早！”盼兮禮貌問好。
門外果然站著兩個年紀(jì)極輕的女孩，面紅耳赤的，臉上還掛著不甘的表情，兩人見她打量著自己，詫異的微微抬頭，瞥了一眼，又快速埋下。
“這是玉兒?！毙奘逯噶酥缸筮吤纨媹A潤的小女孩，又指了指膚色略黑的小女孩“這是玲兒…伺候您凈面的兩個丫鬟！”
玉兒、玲兒頂著修叔的目光齊齊站一排，恭謙的行了個禮。
“顧姑娘，稍后請至膳廳用早膳。”
“好！”盼兮點了點頭。
玉兒和玲兒借著收拾的機(jī)會時不時窺視她一眼，盼兮從容凈面，也不多言，不經(jīng)意捉住她們好奇的目光后，淺淺一笑，干脆落落大方，任由她們審視，兩人呆了下，停頓了片刻，互相對了個眼神，才繼續(xù)手里的動作。
膳廳離傅驥騁的書房不到百步，盼兮用腳步丈量著距離，這所宅邸雖不過是傅家在金陵的一個落腳點，卻格外大氣恢宏，花式各樣的垂花柱，琉璃瓦上的五脊六獸，處處彰顯著主人的身份。
膳廳內(nèi)除了忙碌的仆人，并不見傅驥騁。
“少爺已經(jīng)用過早膳了”修叔領(lǐng)著盼兮入座，“不知道顧姑娘的口味如何，這是少爺吩咐廚房準(zhǔn)備的，顧姑娘請隨意。”
盼兮望去，桌上精致餐具里依次擺放著：翠玉豆糕、銀耳五珍湯、一小籠燒麥、一碗清粥搭配了幾個小菜。
“這…謝謝傅少爺?！迸钨庵活櫩粗瑓s不動筷子。
修叔笑了笑：“少爺吩咐了，等姑娘用過早膳，請您過去。”
盼兮點了點頭，才拿起筷子，折騰了一夜，肚子空蕩蕩的，一口清粥下肚，熱乎乎又軟軟糯糯的，美味無比。
用完早膳，盼兮隨修叔來到正堂，傅驥騁站在八仙方桌前背對著她，盼兮順著他的姿勢，抬頭望著墻上掛著的一塊匾額，匾額上行如流水般的勾著四個大字——“清介有守”
待修叔出去后，傅驥騁才轉(zhuǎn)身。
傅驥騁看著她，正色說道：“顧姑娘，你不能留在這里，我送你出去！”
“好。”盼兮沒有異議，淡聲應(yīng)著。
傅驥騁見落在她臉上的小片陰影微微輕顫，內(nèi)心顫動了下，他清了清嗓子，溫和地說:“這幾日我母親他們都會過來，你在這里終究不合適…蓉湖居是我名下的產(chǎn)業(yè)，修叔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你暫時先住著吧…還有我昨天的提議也請顧姑娘再考慮下…有什么想法我們再作商議…”
盼兮頷首低眉，正欲行萬福禮，傅驥騁制止，“顧姑娘不必如此…既然徐炳才有意為之，那我定會護(hù)你個平安周全！”他看著盼兮，她眸中的波光瀲滟在轉(zhuǎn)動，他側(cè)過臉，“早些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