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空花一散 不知處(1)
顧燦金對盼兮使了眼色,見俞老爺著意打量她,賣著笑,聲音得意:“俞老爺,這是我家四妹…跟您提過的?!?p> 被俞老爺看著,盼兮極不自然的垂了頭,緊咬牙關(guān)。
俞老爺捋了捋山羊須,笑咪咪的對著顧燦金,“你這四妹生得標(biāo)致!”他又表示遺憾地嘆道:“只是我剛聽著,姑娘你不愿意留在這…我俞某人也不喜歡為難人,你們請回吧!”
顧燦金立即說:“俞老爺,我家四妹不懂事,盡說胡話!”他胳膊肘撇撇盼兮,催促道:“還不趕緊像俞老爺認(rèn)錯!”
盼兮不為所動,全然不顧二哥不斷使來的眼色。
俞老爺也不計較,頗有些玩味得看著這對兄妹,一個緊咬著唇低垂著眼就是不說話,另一個鼻子上冒了煙完全無可奈何的樣子。
盼兮盯著黑布鞋尖,咬咬牙,憋出幾個字:“我不愿意!”
“你說什么?”顧燦金沒聽清似的,盯著她。
二哥臉上盤踞的毒蟲簡直要跳出來了,瞧著可怖又可憎。
盼兮抓著褲邊,粗糙的布質(zhì)蹭著她的指間,她就大聲的又說了遍:“我不愿意!”
“啪”的一聲脆響,一記耳光狠狠落下,力道很大,盼兮一個趔趄,不過幾秒的間歇顧燦金作勢又要甩上一巴掌。
“欸!”半晌沒出聲的俞老爺止住他揚在半空中的手,責(zé)罵道:“可別弄花了你妹妹的臉!”
盼兮捂著臉,人懵在原地,這一記耳光打得她耳邊嗡嗡作響,鼻子里有股熱流滴下來,她吸了吸,口腔里就瞬間布滿了血腥的味道,盼兮咽了口口水正想說話,就聽到二哥自顧自的說著:“俞老爺,女子在家從父,我是她的兄長,她的事我說了算!既然我今天把她帶來了,我們的協(xié)議就得作數(shù)!”
“作數(shù)!”俞老爺回答得利落又爽快,他遞了塊帕子給盼兮,嫌棄的“嘖嘖”兩聲“擦擦吧!”
盼兮沒有接,用力吸著鼻子…
俞老爺笑笑,吩咐伙計去賬房領(lǐng)錢給顧燦金。
盼兮看著二哥臉上立刻陰霾盡掃,嘴里不住地謝著俞老爺?shù)拇蠖鞔蟮拢袒煦绲哪X子里就只有一個清晰的念頭,“不行!”
自己絕不能留在這里成為俞老爺傳宗接代的工具!
她站廊下,看著直通大門的兩道拱券門,平整的青石板路,沒有樹影遮擋,能想到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逃!”
果然,她真的就發(fā)瘋似的逃了出去。
俞家的家丁、二哥帶著一幫人瘋狂地在后面追趕著,盼兮不敢回頭,只顧拼命地向前跑。
穿過層層人海,穿過花天錦地,穿過人歡馬叫…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腿都酥軟無力,跑得再也沒有勁了…盼兮回頭看看,沒有人追上來,她在路邊找了個歇腳的地方坐下。
她大口喘氣,半邊臉疼得已沒有知覺了,二哥的這一巴掌又何止是甩在了她的臉上…想到二哥的處心積慮,想到自己的一再遭遇,盼兮終于忍不住放聲哭泣。
路邊隨意生長的野花野草束束,它們朝迎雨露晚凝霜,任由風(fēng)吹雨打還是生機勃勃的樣子,盼兮看了只覺羨慕。
再抬頭,落日的余光刺得眼都睜不開,盼兮努力睜大眼想瞧清前方的路,黑與白的畫面縱橫交替,盼兮扶著樹站下,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有水拍打在臉上,順著面頰紛紛滑落,盼兮掙扎著起身,卻挨不住成片雨水的敲打,一滴兩滴,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很快潤濕了她的衣衫,浸濕了她的體膚,身體也融化成了一泓雨水,“好冷!”
……
“吱~”犀利的剎車聲,車上有人下來,朝路邊倒著的女子走近。
借著車燈的亮光,那人看清了她的面容,大聲地喊道:“少爺,找著顧姑娘了!”
穆炎煦立即下車,看到盼兮蜷縮著身子泡在雨水里,像只失去母親保護受傷的幼崽。
“拿著”他把傘扔給陸敬奉,一把抄起盼兮。
她很輕,抱起來毫不費力,這是她第二次在他懷里,比上一次更輕了。
穆炎煦冷著臉吩咐:“去梅奧診所,快!”
車子飛快疾馳在黑夜里。
那日從咨議局出來就接到密探消息,傅驥騁當(dāng)日直接被送回了松江府,想起陸敬奉路上的那段話,他當(dāng)即趕去了蓉湖居。
蓉湖居大門外空空如也,除了兩只肅然而立的石獅子就只有幾片枯黃的落葉安靜的躺在地上,他看到了那捆藥包掩在落葉堆里,是被遺忘了。
蓉湖居的管家不愿多說,只說顧小姐不在蓉湖居了,已經(jīng)離開。
他拎著藥包坐回車?yán)?,沉著聲說:“給我找!”
懷里的盼兮凍得瑟瑟發(fā)抖,一個勁喊冷,穆炎煦脫下外套裹住她,她臉上腫了大片,五根手指的印記清晰的落在上面,鼻子里還有干涸的血跡,穆炎煦小心地摩挲在她受傷的臉上,直到感受到她在手下微微抽搐的表情,才收了手將她更緊的摟在懷里。
陸敬奉聽到空氣里傳來粗重的呼吸聲,順勢瞥了眼后視鏡,少爺一聲不吭也面無表情,只是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牢牢鎖在夜色中簡直要把這塊黑漆漆的幕布吞沒。
梅奧診所的醫(yī)生已經(jīng)接到通知,車子剛駛到,立即把她抬到了急診室,護士請家屬過來填資料,說要安排床位。
穆炎煦填著單子,說:“我們不住院?!?p> 護士不可思議的看著他,指責(zé)道:“姑娘這么病著再不住院接受配套治療會沒命的!”
陸敬奉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不過少爺只要做了決定從不輕易改變,他在一旁不敢多嘴,只聽命令。
穆炎煦說:“你搖個電話回官邸,讓何安收拾個房間安排喬治醫(yī)生住下?!?p> 診所安有電話,護士領(lǐng)著陸敬奉過去了。
雨停了,穆炎煦走到診所外頭的小花園里點了根煙,抽了兩口,想到朗詣極不喜歡他身上的煙味,摁滅了火星,拍去了身上的潮氣,濕潤的空氣里只有淡淡的煙味。
但凡家人不喜歡的東西,他向來都能很好的克制住。
陸敬奉搖完電話出來,看到少爺冰冷的背影在夜色里定了格,不知在想什么。
屋外空氣潮濕,站一會身上就掛上了水珠子,陸敬奉說:“少爺,外頭潮,快進來吧。”
穆炎煦轉(zhuǎn)身看看他,沒有照做。
“您今天還回明煦園嗎?小少爺?shù)戎o他講夸父逐日的故事呢?!?p> “就回的!”
穆炎煦請來主治醫(yī)生問了盼兮的情況,醫(yī)生說盼兮上次感染了傷寒還未徹底痊愈這次又是淋雨又著了涼,近乎于雪上加霜,人也沒有了精神氣,搞不好會傷了元氣?,F(xiàn)在打過針,還有幾瓶藥水要掛,要慢慢靜養(yǎng)著才不會落下病根。
穆炎煦說:“這幾瓶藥水掛完了,我就帶她走?!?p> 醫(yī)生不建議他的做法,覺得日日來回奔波會影響病人的休息,可聽到喬治醫(yī)生全程陪同治療,也沒再反對。
穆炎煦看看時間,這幾瓶藥水掛完,還要好久呢,他吩咐陸敬奉在這守著,自己則回了他來金陵后購置的宅邸——明煦園。
朗詣見到父親回來,高興極了。
黎望舒給兒子穿好衣服,笑著說:“朗詣一直念著你,我還當(dāng)你今天不回來了呢,都準(zhǔn)備哄他早些睡了。”
“怎么會呢,答應(yīng)他的?!蹦卵嘴銧窟^兒子的小手,在門側(cè)高幾前站下,手比了比“來,給爸爸看看朗詣長高沒?!?p> 穆朗詣撅噘小嘴,離高幾的桌板還有大段距離呢。
看著兒子不服氣的樣子,穆炎煦嘴角一牽,蹲下來問他:“在家有沒有聽你母親的話好好吃飯?”
“有!”朗詣使勁點頭,穆炎煦質(zhì)疑的看了看妻子,黎望舒給了個無奈的表情。
穆炎煦捏了捏兒子的鼻子,說:“還記得爸爸之前講得故事嗎,說謊的小孩鼻子就會…”
朗詣“?。 钡囊宦?,捂著鼻子逃到黎望舒身后,叫道:“不要不要,我不要鼻子變長!”
油燈下?lián)碓谝黄鹬v著故事的父子兩人一團和氣,黎望舒看著少有的溫馨場面,笑逐顏開。
哄完朗詣睡覺后,黎望舒才說:“大姐來過信,說要帶著豆豆來金陵看奶奶,這兩日就快到了?!?p> 穆炎煦點頭,“我顧不上家里,這些事都要辛苦你操勞?!?p> “打哪的話…只管忙你的…家里的事用不著你費心!”
朗詣睡著了,兩人小聲的說著話。
黎望舒見他就要走的樣子,問:“還要回衙門嗎?”
穆炎煦嗯了一聲,“去看看奶奶就走的?!?p> “天涼了,怎么也不多穿點…敬奉呢?你快去吧,奶奶過會就睡了?!崩柰嬲f著從衣柜里取了件外套給他。
“好”穆炎煦接過衣服,匆匆鉆進了夜色里。
再回梅奧診所時,天已經(jīng)沉了,陸敬奉在診所過道長椅上打著盹,呼嚕聲震得身下的木板都在顫動。
穆炎煦清了清嗓子,陸敬奉猛然驚醒,推開房門病床上的盼兮還暈乎乎的睡著,穆炎煦格外小心地抱起她。
陸敬奉領(lǐng)著司機把收拾好的器材、藥物搬上車子…發(fā)動引擎時,穆炎煦吩咐司機開穩(wěn)些,慢些。
到了長官起居室,穆炎煦又小心地把她放回床上,這張床上還殘留著她的氣息,這一路他都小心翼翼的。
喬治醫(yī)生過來給她量了體溫,還燒著呢。
穆炎煦坐在旁邊的沙發(fā)椅上小憩,半夢半醒間聽到她在小聲抽泣,他走過去,盼兮臉上的淤青已經(jīng)變紫了,臉腫得高高的,眼睛也哭得紅腫,樣子很不好看。他拿了帕子為她擦去眼淚,帕子上繡著素心蘭,布在上面的血漬早已洗干凈,只有淡淡的肥皂香。
聽到聲響,盼兮眼睛轉(zhuǎn)向了他,借著朦朦朧朧的燈光看了他好久。
她張張嘴,說:“是你!”
穆炎煦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看清自己,只是就著她說話的語氣,他輕聲回答她:“是我!”
她沒再說話,一直哭泣,哭得不停地抽噎。
穆炎煦扶起她,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他說:“對不起,我不該扔下你的!”
盼兮哭累了,終于安靜地睡了。
她夢到了娘,娘就一直微笑地看著自己,盼兮拉著娘的手,哭道:“娘,救救我…娘,告訴我接下去的路該怎么走…”
娘只是微笑著,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想著這一刻若是娘能把自己帶走該多好。
這世上,誰都沒有了,沒有誰會真正顧自己…
娘你把我也一道帶走吧,“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