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麻煩在前面停車!”車正行駛著,盼兮突然說道。
司機遲疑地看向穆炎煦,見他對自己點點頭,才放緩車速在路邊停了下來。
“怎么了?”穆炎煦問。
盼兮指著不遠處的店鋪,說:“我想去雪園稱些糕點帶過去!”在蓉湖居的時候,傅驥騁每日都會讓人給她送來這里新鮮出爐的糕點,雪園的點心做得是酥松柔軟、色味俱佳,剛巧見著了就想著給他們也捎上些嘗嘗。
穆炎煦四周掃了眼,戒嚴期間往日繁華喧囂的地段,路上只有寥寥無幾的行人。他還是說:“讓敬奉下去買吧?!?p> 陸敬奉拉開車門,問:“顧小姐想買些什么?”
盼兮說:“稱點酥油燒餅、荷葉燒麥和豆沙麻團”
穆炎煦則想了想,吩咐他:“也順帶稱上些桃酥、馬蹄糕、椰蓉酥餅,還有朗詣愛吃的蟹殼黃…你喜歡吃什么?”
見他轉(zhuǎn)頭問向自己,盼兮愣了愣,半吞半吐道:“您說的這些我都喜歡的?!?p> “這幾樣都多稱上些!”
……
開出城后,車子行駛在高低起伏的泥路上,越往深處越顛簸。
盼兮看著窗外阡陌交通,想起那日,坐在驢車上一路顛簸著,二哥揮鞭趕驢帶自己進城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她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氣,撲鼻而來的是車里糕點的誘人香味。
車頭調(diào)轉(zhuǎn)向一條小路時,司機滿臉抱歉地看著他們,“少爺,前面這條路車子開不進去了…”
從這里到村口不過百米,這是條用泥土堆砌成的田間小路,別說車子進不去了,寬度也只容得下一人行走。
“沒事的師傅,我可以走過去…麻煩您了!”盼兮說著,毫不猶豫地下了車。
穆炎煦也跟著下車,見她從陸敬奉手里接過糕點,看著自己欲言又止的樣子,他說:“我下來抽根煙!”
他從煙桶里倒了支煙出來,煙味嗆嗓,他看看燃著火星的煙卷,卷紙微微泛黃,味道也怪怪的,真是許久沒碰過這玩意了。
田埂兩旁的莊稼地里正在耕作的村民看到從遠處娉娉裊裊走來的女子,紛紛停了手里的活,盼兮拿著糕點、提著裙擺,對此毫無查覺,她正躊躇著,躊躇著怎么面對爹爹和二哥…
爹爹和二哥都已候在門口,是早就知道她要來的樣子。見到她,顧燦金往她身后探頭張望了眼,揮揮手,大聲喊道:“四妹!”
盼兮步伐遲疑地走到他們跟前站下,“爹爹,二哥…”
爹爹默不作聲地點點頭。盼兮下意識地從頭到腳仔細看了看二哥,驀地捂住心口,他正笑著打量自己,臉上那道長長的疤痕安穩(wěn)的盤踞著…她輕輕嘆了口氣,還好,二哥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正如穆炎煦說得那樣,他們都好。
顧燦金見盼兮只管恍恍惚惚地看自己,扯扯她的衣袖,盼兮順著他示意的目光向田埂眺望。隨著簌簌秋風,穆炎煦高大的身影在金色稻田的浪花里時隱時現(xiàn)。
見她看得失神,顧燦金臉上噙著笑意,“怎么不把穆長官喊來家里坐會?是怕他嫌咱家寒酸嗎?”
“金子!”顧海山擺著臉喝斥他,“不準胡說!”
顧燦金不耐煩地皺了眉,態(tài)度頑劣地說道:“我又沒說什么…”
盼兮尷尬地收了神色,就看著他扯了根路邊的野草叼在嘴里,完全是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迅恻c放在桌上,香氣很快溢滿在狹小的空間里,是這處鮮少能聞到的味道。
爹爹拿了鋤頭下地去了,趁著這會兒功夫,她才小心地問道:“二哥,你欠的那些錢都還上了嗎…”
二哥拖了張竹排椅過來招呼她坐下,聽她問起這個,委屈地指指自己,“那日你逃走,險些讓我失了這條腿…多虧了穆長官出面才擺平了那些人。”
盼兮咋舌:“穆長官幫你把錢都還上了?”
二哥也不回答,像默認的樣子。
那可是好大好大的一筆錢啊…她瑟縮了下,表情認真嚴肅起來,“你以后可不能再去賭坊了!”
“絕對不會了!我們同穆長官有約定的,如果……”
話止在半道,盼兮正好奇地聽著,二哥也不接著往下說了。
“什么約定?”她立馬追問。
“你放心吧,反正我說話算數(shù)!”顧燦金不耐煩道。
他吐了銜著的野草,從袋子里翻了塊酥油燒餅吃,又看著盼兮,煞有介事地說:“四妹,那天我也是一時沖動才對你動手!你別記怪二哥,我也是想著你能去個好人家,是打心底里為你著想的…”見盼兮神色黯然,若有所思,他仰頭吃完掉在手里的燒餅渣又抖抖落在身上的殘余,感慨萬千道:“只是我們哪會想得到,你能有這樣好的去處!這樣的人家,豈是我們敢想的,嘿嘿,我家四妹可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二哥,你別亂說!”
顧燦金看她急得漲紅了臉也不做辯解,他指指正提著籮筐從田里走出的顧海山說:“爹爹現(xiàn)在是黃包車的營生也不做了,在金陵拉車,累死累活干一天扣除付給車行的租金,真正到自己口袋的能有多少。爹爹老想著自己買一輛,東洋人造得那種,那得近20000文錢吶…你瞧瞧咱住的這破屋子,哪來那么多錢!”
“還缺多少?”盼兮從袖子里抽出荷囊,解開系著的帶子,荷囊里的錢是那日黎望舒送來給她零用的,她在明煦園根本沒有要用錢的地方,也舍不得亂花,也就這幾日同穆家女眷打牌時輸了些,她把里面的錢都倒了出來,說:“我也就這些了!”
二哥數(shù)了數(shù),把錢都攏到自己口袋里,湊過臉來笑嘻嘻地說:“四妹,你這身衣服值很多錢吧!”
盼兮推開他,瞪了他一眼。
二哥“噓”了聲,努努嘴。
顧海山推門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兄妹兩人局促地站著,他指指兒子說:“金子你先出去,我有話同四妹講?!?p> 顧燦金對盼兮使了個眼色,就出去了。
爹爹擦了根火柴,點上旱煙,夾著煙桿的手指指外面,“等地里的這幾畝菜都收割完了,我就和你二哥回潤州去了!”
“爹爹要回潤州?”盼兮忽然想到什么,失色問道:“是穆長官讓你們離開金陵的嗎?”
顧海山捂著嘴輕咳了幾聲才說:“是我自己想回去…穆長官給我們了一筆安家費,回了潤州也能謀個好的營生,根在那兒總要回去認祖歸宗的…還有,我想讓你二哥再討個老婆,潤州地方小,都是知曉根底的,更信得過些…顧家就他一個兒子,香火可不能斷了!”
爹爹臉上的褶子隨著他抽煙的動作都堆積在一塊,微不可聞的嘆氣聲隨著嘴里含著的煙一道緩緩吐出,他看了女兒一會,說:“咱家?guī)讉€姑娘里就數(shù)四妹你命最好!剛開始,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人家,拉車的時候就聽到客人都在說穆長官這個,穆長官那個的,我問他們穆長官是誰,很有錢嗎?他們就笑我,說海山啊,穆長官可不止是有錢啊,現(xiàn)在時局那么亂,他搞不好以后是要挺立在時代潮頭,把舵領(lǐng)航的…能到這樣的人家,他待你又好,我也就放心了!”
“爹爹,穆家的老夫人、太太待我都好!”盼兮聲如細絲。
“安心留在他身邊吧,這樣的人家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咱家祖上德澤深厚庇護著你呢!”說著,顧海山從箱底翻出了一根式樣簡單的純銀簪子,遞給她,“本來是留給你嫂子的,她瞧不上…你拿著吧,倒底是你娘留下的東西!”
她記得這根簪子,這是爹爹和娘成親時最值錢的首飾,娘經(jīng)常盤于發(fā)間,年代久了,發(fā)簪上落了層烏色,盼兮緊緊地握在手里。她看到手腕間的一抹炫紅,將紅珊瑚手釧擼下來,“爹爹,女兒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若以后二哥娶了新的媳婦,把這個給她吧。”這串珊瑚珠她一直帶著,珠子成色鮮亮,烈焰如火。
爹爹接過手釧,帶有女兒體溫的珠子顆顆盈潤飽滿,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點頭說好,“鄉(xiāng)下的路不比城里的,天黑了更難走,趁現(xiàn)在,早些回去吧…”顧海山走到門口,指指地上滿滿一筐的菜,說:“剛?cè)サ乩镎聛淼?,咱家沒什么好東西,帶回去給穆長官和府里的太太們嘗嘗!”
盼兮心頭一陣酸楚,她啞著聲道:“爹爹,回了潤州記得給我來封信報個平安!”
臨別時,二哥想送送盼兮,顧海山拉住他,說:“潤州離金陵近得很,以后還是能經(jīng)常見的,就在這里分別吧!”
盼兮依依不舍地跟他們告別,走幾步就回頭看看,再轉(zhuǎn)身時門口空空蕩蕩,已經(jīng)沒了人影。
穆炎煦遠遠地就看到盼兮提了一大籃子菜走來,他跑過去,從她手里接過籃子,又看到她臉上滿是淚痕,什么都沒有說。
盼兮沒有立即上車,眺望著這片金色的海洋,駐足了好久。
“會是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吧!”她的喃喃低語隨風落在田野間,宛轉(zhuǎn)悠揚。
他站下隨她一起看著大片金色的波浪層層翻滾,秋光絢麗,真是碩果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