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銀杏黃了枝頭,杜鵑在房檐啼叫。
散了早朝,離晉一身月牙白常服端坐在御書房正中央的鎏金龍椅上,桌案上疊著一沓未批的卷宗。離晉執(zhí)筆寫著冊封的圣旨,最后一畫勾下,離晉左手挽右手袖,將筆往硯臺(tái)上一擱,將圣旨交給站在一旁的袁公公。
離華下了朝便被離晉扣了下來,身上還穿著暗紅色的朝服,幞頭包住青絲長發(fā),坐在旁的烏木椅上,好整以暇地品著茶。
天子年少,朝中人如狼似虎,只有一母同生的胞弟還能讓他稍有安心。
望著袁公公離開的背影,離晉苦笑道,“華弟你看,朕后宮佳麗無數(shù),竟無一人乃朕之所愛??杀杀??!彼麚u搖頭,連著說了兩句可悲,心中無奈不言而喻。
離華放下茶盞,那與離晉相似的面孔看不出情緒,只聽他淡淡地安慰道,“皇上不必著急,世人大多都是婚后培養(yǎng)感情的。”
“哈?!彪x晉被他逗得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瞧瞧了那玉人一眼,打趣道:“莫不是華弟與王妃便是如此?!?p> 離華面上一怔,舔舔唇邊沒有開口。
見離華不說話,離晉也收了嬉笑的模樣,抬頭從案卷里抽出一張來,卷上密密麻麻地寫著邊關(guān)戰(zhàn)事之情。離晉眉頭一皺,一邊往下讀,一邊問離華道,“華府大公子華誠可是隨軍去了?任何職?”
“在華將軍的幫助下華公子現(xiàn)乃為副帥。未于宥國聯(lián)姻之時(shí),滬州深陷,桜(ying)國大舉侵略我國西南方向,華誠雖年幼,但兵法之道尚懂一二,朝中無人,便派去了。如今已連收兩城,想來華將軍教導(dǎo)有方。”離華回道。
“昨夜之事,華府壓了下來,也得提防著那老頭子,他擅用兵之道,也擅陰謀之術(shù)。此事不可傳到邊界去?!彪x晉沉聲說,待離華點(diǎn)點(diǎn)頭,他又起身走向書架,取出一方地圖來,“顧國,宥國,桜國三方接壤之處有一萬云山,此山綿延數(shù)百里,山峰奇多,山勢險(xiǎn)峻。桜國兵盛,更有奇虎將軍坐鎮(zhèn)。想要真正打敗桜國,萬云山可以是個(gè)突破點(diǎn)。”
離華湊上前去,眼神跟著離晉在地圖上劃動(dòng)的手指而晃,心下也在思索著這場戰(zhàn)事:“皇上心中可有人選?”
離晉手指一頓,朝中無人。
華將軍年邁又不是可信之人,離晉的勢力太過薄弱,朝中也亟需更新?lián)Q代了。
旭日朝陽,云隱斑駁,兄弟二人一直在御書房內(nèi)探討,時(shí)至午間,離晉又留了離華用膳,派人回了王府話,繼而又部署邊疆之事。
話說回袁公公這處,領(lǐng)了圣旨便疾步到了秀女院。
眾秀女聽聞來了圣旨,自然是喜上眉梢,嬌笑著從各自房內(nèi)出來接旨。
袁公公站在思良堂前的高階之上,身旁的小公公替他拿著拂塵,“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今有楊婉清、徐寶妹、秋夕.......眾女子淑慎有儀、齊莊知禮,特此冊封楊婉清為昭儀居漣水宮,徐寶妹為婕妤居含惪樓,秋夕為婕妤居曇新樓......”又是一眾冊封,宮宴上表演過的秀女都封了頭銜,官家子女也是皆有名頭。只是苦了各地選來的民女,未被冊封,只能分配到各宮處作宮女,日后人生便步上了不同的軌道。
果真如離華所說,無論多么嚴(yán)格把關(guān),官家女都是能在宮里有立足之地的,離華與錦綃,不過是給自己良心一個(gè)安慰罷了。
青春韶華,在這深不可測的宮宇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權(quán)勢吞噬。
陵安王府內(nèi),錦綃用完午膳,樂瞳扶著她到屋內(nèi)小憩。
天氣悶熱,已是半月無雨,屋中四角放著冰塊,比外邊似是涼爽不少,樂瞳輕輕搖著蒲扇,錦綃在榻上小眠,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夢,時(shí)而笑顏如花,時(shí)而眉頭緊鎖。終是在恍恍惚惚間醒來,樂瞳仍舊替她搖著蒲扇。
“王爺回了么?”剛剛醒來,錦綃聲音里滿是困倦,人也是懨懨的。
“還未呢?!睒吠鸬?。
“怕是見陸姑娘去了?!卞\綃猜道,面上浮出一股子戾氣。心下一酸,又翻身抱著衾。
樂瞳見錦綃吃醋一般轉(zhuǎn)過身去,她一個(gè)丫頭也不好插嘴,便另提他事,“王妃午休時(shí),有世家小姐來邀,說是園子里的果子熟了,若王妃無事,可去看小廝們摘果子。也送了些果子過來,王妃要嘗嘗嗎?”
錦綃擺擺手,“不必了?!庇挚纯创巴?,太陽似乎快下山了,溫度也降了不少,又道:“哪家小姐來邀?我們?nèi)タ纯窗??!?p> “徐家小姐。”
“徐寶妹的姊妹?”
“是的,定是徐婕妤回家省親與她姊妹說了此事?!睒吠贿叴鸬?,一邊替錦綃更衣。
“封了婕妤也是好的,沒了華嬌嬌,到還不至于讓人欺負(fù)?!痹挳叄\綃已經(jīng)坐在銅鏡前打量自己的妝容,樂瞳拆了她凌亂的發(fā)髻,又重新梳好了鬢。
到了徐家果園子里,稀稀疏疏地站了幾個(gè)未出閣的小姐,平日里也都是與徐寶妹玩的好的。一聽陵安王妃來了,徐家長輩也出門迎接,徐夫人更是連連道謝。言談之中,愈發(fā)察覺徐大人甚迂,對女子似乎多有偏見,官位之別也分得格外清楚。但從旁的了解到,徐大人做事卻極為公正,只是上頭壓著,得不到提升。
幾多交流之后,錦綃說明來意,徐家長輩只好悻悻而退,留幾個(gè)小姐與錦綃一同看人打果子。
紅彤彤的大棗墜于樹梢,沉沉地壓彎了腰肢,一些隱匿在綠葉之下,一些猶如紅玉點(diǎn)綴在青綠之間。
官家小姐們不知徐家小姐為何邀了陵安王妃,便有人念道,“這徐寶妹是當(dāng)真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竟然請了陵安王妃來?!庇泄匐A高的人在場,她們顯得有些拘謹(jǐn),只是小聲絞著舌根,話語里多有些鄙夷和不滿。
這話傳到樂瞳耳朵里一下就變了臉色,王妃賞臉來了卻被幾個(gè)低階的官家小姐議論。錦綃卻不以為然,端端坐在自己位置上,不時(shí)有棗送來。
只是幾個(gè)稍小的姑娘略有童心,還拽著垂下來的樹枝摘下一顆顆大棗,嘴里嘗了甜頭,喊道,“王妃您也來嘗嘗。”
既是出來玩,錦綃也就不必再端著王妃的架子,聞聲前去嘗棗。
眾小姐見錦綃樂于與她們一道玩耍,本就與樂瞳一般大小,愈發(fā)能玩到一塊的。小姐們也壯了膽子靠近錦綃,還有的將自己摘下的棗捧到錦綃面前,“王妃您嘗嘗我摘的。”
這一嘗便各處都遞來?xiàng)?,錦綃被簇?fù)碇?,一時(shí)間也不知該從哪里嘗起,只好都委婉的拒絕了,“姑娘們的心意我領(lǐng)了,大家也嘗嘗我摘的吧?!?p> “好啊?!备魈帒?yīng)聲道。
“王妃摘的棗確實(shí)甜?!睒吠珜椛⑷ィ〗銈冸m拍著馬屁,錦綃心里也是受用的,往向各處的眼也都帶著笑意。
日下西山,金光普照,房檐如同渡了金邊。
離華踩著日落的影子回到祥云居卻不見錦綃,便喚來丫鬟問道,“王妃何處?”
“徐家小姐邀了王妃打果子去了?!?p> “打果子么?!彪x華淺淺一笑,喚了京潤備了轎,動(dòng)身往徐府去了。
此時(shí)徐家園子里眾小姐們都站在棗樹下,小廝早已被遣了下去,小姐們手里各抓住一條樹枝,枝頭的能夠得著的棗已盡數(shù)摘完,眼看著更高處紅玉般的大棗不能食,便有些失望,也不知是誰拉著枝條的手快速抖動(dòng)著,大棗便滾落了下來。眾女見如此,也效仿這種做法,開始搖晃枝條,一時(shí)間棗如雨下,嘩啦啦的滾了一地。錦綃也玩的高興,和樂瞳一直搖晃枝條不松手,綠葉與紅棗齊齊落下,或砸在地上,或砸在身上。眾人也不避散,閉著眼睛大力拉拽,身子也跟著一塊晃動(dòng),全沒了大家閨秀的模樣。
離華來時(shí),便看到這么一副景象,他面前端莊得體的王妃此時(shí)玩得如同一個(gè)七八歲的孩子。有人眼尖看著離華進(jìn)了園子,拽著枝條的手慢慢的放了下來,理理自己的發(fā)髻,若是被陵安王看上收作側(cè)房也是極好的。
樂瞳見有姑娘停了下來便朝著目光望去,錦綃正弓腰撿棗,樂瞳附耳提醒道:“王妃,王爺來了?!?p> 錦綃直起腰來,將衣裙兜住的棗都交給樂瞳。她面頰潮紅,雙眼靈動(dòng),發(fā)絲因著掉落的棗而凌亂,發(fā)髻上還殘留著一兩片小落葉。
那日參和了華嬌嬌的事便被離華訓(xùn)了,今日她這般放浪形骸,離華該是又生氣了。錦綃心里念著,卻見離華只是走近她,溫柔的將她發(fā)髻上的落葉拿了下來,又對她柔聲道,“王妃甚喜這般玩法?”
錦綃摸不住他的脾氣,也不知離華此時(shí)是真正溫柔還是刻意為之,索性不猜了,點(diǎn)點(diǎn)頭,以示確認(rèn)。
旁的看戲的小姐們不解,“不是說王爺不喜王妃嗎?怎的眼神那么溫柔。”
另一女道,“對啊,聽說首拜太后那日王爺都沒等王妃就自己回去了?!?p> 又一女傷心道,“我還想王爺能......”
眾女瞧著她,皆是鄙夷嘲諷,“就你那姿色,給王爺提鞋都不夠格?!?p> “我哪不夠了?”
......
那邊鶯鶯燕燕的爭執(zhí),這邊離華似乎未曾聽到,他眼中占滿了一個(gè)身影,他卻是不自知,眼神稍頓,想了會(huì)子又開口對錦綃道,“過幾日本王親自陪王妃玩。”
錦綃有些不敢置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陵安王竟說要陪她打果子。縱然心中甚喜,錦綃面上也未有多變,淡淡一句,“好?!?p> 從徐家園子回來后幾天,輪到離華休沐,離華便尋了個(gè)涼爽的下午時(shí)辰帶上錦綃出門去了。
錦綃不善騎,于離華共乘一騎,身邊未帶一個(gè)隨從,策馬出了城,來的離華城外的別院。
到城郊外,一宅子矗立在山林之中,紅墻綠瓦,與這山地相得映彰。宅內(nèi)未有仆從,想是許久未來了,但屋內(nèi)被褥家具皆是亮潔如新,定是離華提前派人來打掃過。
雖是離金城不遠(yuǎn),但也有半個(gè)時(shí)辰的路程,二人都有些困倦,便都在房內(nèi)休息了會(huì)子。
“王妃喜歡什么吃什么果子?”離華問道。
錦綃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被問及時(shí)面上一紅,“在宥國時(shí),時(shí)下的果蔬臣妾都愛吃。不知顧國可有一種翠綠色的大果名喚青雪,一口咬下冰涼清透,香甜滿溢。”錦綃回味著在宥國時(shí)的所愛,不禁露出香舌舔舔嘴唇。
離華喉結(jié)一動(dòng),壓了壓火,道,“這山上好似有那么一種水果,咱們?nèi)タ纯窗伞!?p> 離華不由分說的牽起錦綃出門去,也算是休息夠了。
好在這一出山只是山丘,山坡不陡峭,山峰也不算高,加之滿上綠樹,倒是個(gè)避暑的好地方。他二人隨著平緩的山路一路而上,時(shí)而竄過一兩只野兔,時(shí)而又看見宮中未有的野花,樹間更有許多從未見過的鳥類,一路上嘻嘻哈哈,妙趣橫生。
兩人本都是淡漠厭世的性子,不曾想這一日里卻暴露出了自己的真性情,錦綃心里一喜,這樣的離華仿佛皓月明星一般,在她心里閃動(dòng),這一刻他是完全屬于她的,她不必去擔(dān)心那個(gè)陸沉夢何時(shí)會(huì)冒出來,也不用去思考宥國的事,心無雜念,安靜的享受這難得的歡樂。
“那兒,你看是不是你說的青雪?”離華突然出聲,修長的手指筆直的指向前方一顆二人環(huán)抱般的大樹。
錦綃隨著手指的方向望去,眼中一片欣喜,“是?!?p> 樹上結(jié)著的青雪已經(jīng)有女子拳頭般大小,想來是熟了。
錦綃丟了離華的手急急地跑過去,在宥國時(shí),她每年最期待的日子便是吃青雪的日子了,如今宥國回不去,想到這里,有一瞬的失落。
“金城方圓十里只有這一顆樹,以前本王不知它叫什么,只喚它野果?!彪x華的聲音將錦綃從失落中拉了出來。
錦綃抬頭望著一顆顆碩大的青雪,都掛在高高的樹梢上,樹枝遒勁,絲毫沒有要垂下的趨勢。這青雪樹不同于棗樹那般好摘,錦綃眼饞卻吃不到,犯了難只好渴望的看著離華,“王爺?!?p> 離華見她那渴求的眼神,心里竟像貓抓一般癢,“喚本王名字?!?p> “離華。”
他伸手往錦綃纖細(xì)的腰肢上一勾,內(nèi)功發(fā)力,一個(gè)旋身便在錦綃的驚呼下抱著錦綃上了樹。
錦綃低頭看地,他二人離地似有兩米多高,不禁腿一軟將將要摔下去,離華握著纖腰的手一緊,牢牢地將錦綃錮在他懷里。
錦綃撞上離華的胸口,耳邊回響著離華著實(shí)有力的心跳,面上一紅,好似天邊晚霞。
他二人就這般尋了粗壯的枝干坐了下來,離華摘了許多青雪放在裙兜上,恰這一出又臨近山頂,一大片風(fēng)景盡收眼底。遠(yuǎn)處掠過的大雁,隨風(fēng)競走的云彩,都在光影流動(dòng)下變得絢爛多彩。
八月的天氣好似人的心情般捉摸不透,忽地刮起了大風(fēng),大朵大朵的烏云從遠(yuǎn)處趕來,似要把這片天給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離華覺著天色將變,將青雪塞到錦綃懷中,又?jǐn)埰疱\綃的腰肢旋身而下。二人疾步下山,仍舊沒躲過這場雨,好在離別院不遠(yuǎn)時(shí),大雨才利利索索的下了起來,山路泥濘,污了二人的華服,卻也是別有一番風(fēng)味。
存了半月余的燥熱在此時(shí)終于得到釋放,隨著大雨而來的還有久違的涼意,不同于人為,這種涼意乃是自然的饋贈(zèng),伴著草地的混香,讓人由內(nèi)而外地覺得涼爽。
大雨來的快去的也快,不消一炷香的時(shí)間,便只剩幾株雨絲還在飄蕩。
別院外馬蹄叫,京潤與樂瞳駕著馬車來接了。
車輪在泥濘的山路上碾出兩道深深的壓痕,經(jīng)過水坑時(shí)濺起的泥滴沾染了路邊的野花。馬車跑得不緊不慢,樂瞳與京潤并肩坐在車前,京潤大手一揚(yáng),鞭子在空中舞出一個(gè)弧度來,那馬兒便急速朝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