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牢房墻壁上有一小窗戶,望去能看見依舊飄著小雪的陰天。
這雪竟下了足足有三日之久。
從窗外吹來一陣涼風(fēng),不似冬夜的凜冽卻也有十足的寒意。不知何時昏睡過去的錦綃被這風(fēng)吹得悠悠轉(zhuǎn)醒,自覺地瑟縮了脖子,將頸項埋在披風(fēng)里,這披風(fēng)還是昨日丹娘給她系上的。她不知昏沉了多久,這時醒來看外面天亮著,想來應(yīng)是第二日了。這牢房雖然收拾的整齊但她住慣了匡床蒻席,連看也不愿看那草席一眼,呆呆的坐在地上。
一日滴水未進(jìn),肚子咕咕響了幾聲,她摸了摸肚子,卻感覺腹中似有些疼痛,但此時那容許她在意這些。
地上的碎碗碟未有人來打掃,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飯菜也就覆在干草上。
她別過頭去,那撒落在干草上的剩菜令她惡心,此時胃里也開始翻涌,昏沉之意再次席卷而來。
正當(dāng)錦綃靠著那墻壁要昏過去時,一陣寒風(fēng)又從來,腦子瞬間清醒不少。
耳邊傳來鐵鏈摩擦的聲音,驚得耳朵有些受不住了。
錦綃隨著聲音抬眼望去,獄卒拿著鑰匙開了牢門進(jìn)來,貓著腰恭恭敬敬地道:“王妃娘娘,這兩日多有得罪,還請你見諒。”
錦綃疑惑不解地看著獄卒,卻見他臉上憋著笑,那笑意似乎有些看笑話的意味。
京潤匆忙趕到牢房門口,見著錦綃出來了,紅著眼眶,完完整整地行了個大禮,單膝跪地道:“恭迎陵安王妃?!?p> 錦綃將他扶起,問:“王爺呢?發(fā)生了何事,陸姑娘的事查出來是誰做的了么?”
京潤別過頭不敢直視錦綃,只回了一句:“王爺在書房處理公務(wù),派小的來接您回去?!?p> 錦綃一愣,她遭受了這般委屈,他竟還能安心處理公務(wù),她貴為陵安王正統(tǒng)王妃,宥國一介公主,出獄竟然只有一人來迎。
心中幾多惆悵,也知京潤怕是有苦楚,不好再問,點點頭隨他去了。
牢房昏暗,獄中交錯著幾條雜道,通往不同級別的獄房,卻要從同一道出來。
兩名獄卒在前引路,身后跟著錦綃,京潤護在錦綃后邊,一行四人正走在出獄的路上,恰逢又兩名獄卒押著一個戴著枷鎖的女牢犯往里走去。
四名獄卒打了招呼,又瞧見身后的錦綃,急忙行了個禮。
錦綃下顎微收,獄卒們又繼續(xù)往里走。
那女囚犯身量極細(xì),衣裙有些污漬看不得太清,錦綃只覺得十分相熟。
大約還有一步路的樣子,外頭的雪撒到了內(nèi)里,打濕了一片青石板,錦綃忽而回頭:“樂瞳!”
被推搡往前的女囚犯頓住了腳步,她欲要轉(zhuǎn)過頭,卻被那枷鎖硬生生地卡住了。押著她的獄卒踢了一腳:“走走走!送你進(jìn)去了大爺我還得喝酒去?!?p> 那模樣分明就是樂瞳,錦綃回身要往里走,京潤來不及細(xì)思,攔住錦綃道:“王妃!那不是樂瞳,樂瞳因娘娘大病,現(xiàn)在還在府里躺在呢?!?p> 錦綃聞言停住腳步,她說樂瞳今日怎么會沒來迎她,病了,病了,得回府中看她才行。
樂瞳自小跟她一塊長大,她身邊沒有人了,她一定要好好待她才是。
錦綃上了藍(lán)綢軟轎,身旁跟著京潤快速回了陵安王府去。
王府門前本是過年節(jié)新?lián)Q上的大紅燈籠,此時被風(fēng)雪蓋住,頓生了一片蕭瑟之意。
軟轎從偏門進(jìn)了后院,錦綃急急的催著,轎子還沒落地也不等下人來掀轎簾,一把撈起簾子便往樂瞳住的屋子去。
一路上的丫鬟小廝們還未行完禮,他們的王妃娘娘已經(jīng)踏進(jìn)了屋子。
京潤也來不及阻攔,他紅著眼圈,他騙了王妃,他是該遭報應(yīng)的。
“樂瞳,樂瞳,京潤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錦綃撩起門簾,右腳踏過門檻。
樂瞳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像是有人專門打理了一番。床上的褥子冰涼,哪里有人睡過的痕跡,樂瞳的東西也一并收拾規(guī)整放在一個箱子里。
一個綠衣小丫鬟撩開簾子進(jìn)來,驚覺屋里有人,見發(fā)絲微亂的錦綃立馬跪了下去,“參見王妃,奴婢不知王妃在里面,沖撞了王妃還請王妃莫要怪罪。”
“你到此處來作甚?”錦綃的聲音聽不出一點感情。
綠衣小丫鬟顫抖了身子,道:“奴婢,奉王爺?shù)拿顏韺吠愕臇|西拿出去扔,扔了?!毙⊙诀咴秸f心里便越害怕。
“扔了?!到底發(fā)生了何事?”錦綃喘著氣,似乎有很大的怒意。
“王妃您,您不知道?”小丫鬟跪在地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問。
錦綃擰眉。
“是,是今日上午,包衣護軍胡參領(lǐng)帶了人來,說是此事是樂瞳姐姐所為,王爺便把人交了出去?!本G衣小姑娘說著,又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其他的奴婢一概不知,請王妃不要怪罪?!?p> 那個囚犯,真是樂瞳。
原來離華是因此才不接她出獄的,他不敢面對她么?以為這樣救她她就會感激嗎?為何要平白無故拉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錦綃似風(fēng)一般跑了出去,忽而腹下一疼,她以為是許久未進(jìn)食的緣故,便吞了吞口水忍住腹中難捱朝王府書房去。
京潤見錦綃來了,長臂一展,將錦綃攔在書房外。
錦綃一雙杏眼瞪了過去,“你要攔本妃?”
“王妃,王爺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擾。”京潤仰著頭,故意不看她。
“讓開!”錦綃發(fā)怒。
“就算今日王妃踩在京潤身上,京潤也不會讓您過去的?!本櫳熘直郏五\綃如何,都推不動他。
“京潤難道你也忘了這些時日與樂瞳相處的情分了么?!你們顧國人都這般無情無義么?”錦綃厲聲質(zhì)問。
京潤仰著頭,紅著的眼眶終于忍不住了,清涼的淚在這風(fēng)雪天更加令人心寒。京潤捏著的拳頭漸漸松了,錦綃趁機一把撞開京潤,身子一個踉蹌沒有穩(wěn)住跌坐在地。京潤一急伸手欲要拉她,錦綃看著伸向她的手,面上冷笑,甩開京潤的手自己站了起來。
離華的書房房門緊閉。
錦綃不停地敲打著門板,“王爺,此事一定有他人所為?!?p> 門內(nèi)無人回應(yīng)。
“王爺,樂瞳是無辜的,請您相信臣妾!”
門內(nèi)依舊無聲。
“王爺,樂瞳她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王爺請您明察?!?p> “王爺,錦綃求您了,您幫幫樂瞳罷?!?p> 錦綃順著門板無力滑落,手掌因打擊變得通紅,依舊機械的拍著門板,“王爺,錦綃求您了好不好。”
書房內(nèi)的離華就站在門邊不足一尺的地方。
他負(fù)手而立,一身墨色長袍清冷而憂郁。他聽見她跌倒了,他想打開門去,將她扶起;他聽著她一聲聲的求救心如刀割。
他也很想幫幫樂瞳,可是事實就是這般,而理由那般的不堪入耳,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面對她。他也沒有想好該如何跟她解釋,所以他不愿見她,也許,也許,過一段時間便好了罷,就讓樂瞳在她心中永遠(yuǎn)是那個可愛乖巧,忠心護主的女子。
而他愿意背負(fù)罵名,只要她心中還有相信的人,還有一點純潔,他便不愿意去破壞。
此時書房的那一扇門,仿佛是一堵厚重的墻,將兩個人圈在了自己的城池中。
京潤踱步到錦綃身邊,蹲下身來欲要扶起錦綃,并安慰道:“王妃,您先回去罷。這事,皇上不容許王爺插手。王爺他不是不愿見您,只是為人臣子,也有為人臣子的難處?!?p> 皇上?!離晉?!
若是離晉,離晉對胞弟如此如此疼愛,一定會有辦法的。
書房外的庭院鋪著一層厚厚的積雪,漸漸暗下的四角方天也撒著輕飄飄的小雪。
錦綃撐著京潤的勁兒站起身沖向雪地,直直地在雪地中跪了下來:“王爺,錦綃懇請陵安王救樂瞳一命,若王爺不答應(yīng),錦綃便長跪于此!”
張總管并丹娘這時也趕來了,張總管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旁,面有難色,這畢竟是王爺?shù)募沂?,他不好插手?p> 倒是丹娘紅了眼圈,雙手直拍膝蓋:“哎喲,我的王妃娘娘,您那身子骨怎受的了這般冰天雪地!”
書房內(nèi)的離華頓時想到淋了雨便大病一場的錦綃,大手急忙要開了門栓。
還未來得及開門,便聽院子里的人驚呼:“王妃!血啊血!”
離華似風(fēng)一般躥出門去,驚慌失措的抱起倒在地上的錦綃,那身下竟然是一大片紅色的血跡。
像是紅艷艷的梅花,開在了一個奇怪的冬季。
“大夫呢?快找大夫來!”離華大吼道,他從未這般慌亂過,從未。
“京,對,京城公子,快把京城公子請來!”離華一邊抱著錦綃往祥云居里去,一邊吩咐京潤去請京城御。
京潤飛身上了屋檐,頓時消失在眾人眼中。
錦綃被離華安放在床榻上,緊閉雙眼,好似睡著了過去。
丹娘并小丫鬟忙里忙外的準(zhǔn)備著熱水,丹娘幾番來勸告,離華好似聽不見一般,握著錦綃的手道:“綃兒,你醒醒好嗎?只要你醒過來,本王什么都答應(yīng)你?!?p> 錦綃依舊閉著眼,任離華說多少話她也沒有反應(yīng)。
京城御頂著一頭白雪風(fēng)塵仆仆地沖進(jìn)來,他冷著臉,見了離華也未行禮。
京城御推開緊握著錦綃手的離華,食指與中指相并,搭在錦綃的手腕上。他嘆了一口,惋惜道:“孩子保不住了?!?p> 孩子?!饒是離華高大的身形也趔趔趄趄,好在京潤在背后扶住,才穩(wěn)了身形。
丹娘在一旁,竟是老淚縱橫,還未出世的小世子。
離華撲倒錦綃跟前,“錦綃,本王,對不起你?!?p> “王爺若是想救王妃,還請暫離此處,不要影響御某?!本┏怯淅湔f道。
離華直了身子,被京潤攙扶著出去。
盼了許久的小世子,竟就這樣,沒了。
京城御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青瓷瓶,瓶底刻著“賽”字。他從瓷瓶里倒出一顆黑色藥丸,單手捏著錦綃的臉頰,將藥丸送進(jìn)她嘴里。又拿出銀針摸了酒精,按穴位扎入肉里。
離華一直站在祥云居外,雪花飄進(jìn)來沾濕了他的衣襟。趁他不注意,竟滑下一滴淚來。
過了一會子,京城御取了銀針。
錦綃半開著眼睛醒了過來,看見京城御焦急的臉忽然松了一口氣。錦綃動了動身子,頓覺身下濡濕的一片,皺著眉頭問道:“京城公子,我怎么了?”
京城御欲言又止,誠不可欺,便道:“王妃已有身孕月余,孩子,沒了?!?p> 錦綃直愣愣地睜大了瞳孔,一時竟收不回神來。她的眼神瞟到窗外,窗戶紙上印出一個偉岸的身影,她神色一頓,心中寒冷,說出的話也是冷冰冰的,“沒了,就沒了罷。”
京城御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她,情場之事他最不擅長,只能默默陪著錦綃。
“京城公子,樂瞳的事你知道么?”錦綃忽然問道。
他怎么能不知,毒是他親自查出來的,他斷然不會想到當(dāng)初那個拼死要護住的小丫頭竟然變成了這般模樣。
見京城御點點頭,錦綃繼續(xù)道:“京城公子,你也相信,樂瞳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罷?!?p> 京城御沉默了一會子,回道:“毒,是御某在樂瞳姑娘屋子里找到的,樂瞳姑娘,也親口承認(rèn)了?!?p> 錦綃眸子一縮,帶著哭腔道:“可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樂瞳姑娘一直愛慕著王爺,她見王爺對陸姑娘好,便心生妒忌?!?p> “胡扯,樂瞳才不是那般不知分寸的人!”錦綃大吼一聲,情緒極度不穩(wěn),大口呼吸著,黑暗再度襲來,恍惚間錦綃瞧見一個墨色身影沖了進(jìn)來,可她撐不住了。
......
再次醒來,身邊已經(jīng)換了一個人了。
離華守在床邊,想起當(dāng)初在芥魚寨的時日,此番倒是調(diào)換了角色。
錦綃清麗的眸子略帶恨意地望著離華,離華也回望著她。
誰也不知是不是該先開口,就那般僵著,屋內(nèi)屋外,此時都寂靜無聲。
“樂瞳,”離華一開口,便瞧見錦綃別過臉去,離華嘆了一口氣,“本王不知該如何做,如今這個權(quán)利都交給你,錦綃,你愿做什么,本王都答應(yīng)你?!?p> 錦綃吃力的轉(zhuǎn)過身,離華想去幫她一把,指尖剛觸及那溫軟的肌膚,錦綃如同被針扎了一下迅速躲開。
離華的手僵在那里,抽離。
錦綃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忽而開口道:“離華,你愛我么?”
她雙眼無神,直直盯著被褥,又仿佛在問自己。
離華眼中只剩下這個瘦小的人兒,張嘴欲說,錦綃一下子抬起頭來,道:“好了,我不想知道了。你方才說我想做什么都答應(yīng)我,是么?”
離華苦笑,“是,即便是砸了順天府救出樂瞳也行。”
樂瞳...京城御的話還在錦綃腦海圍繞,她不相信樂瞳會這樣做,可是她又毫無辦法,真的要砸了順天府么?
錦綃搖搖頭,淡淡的說了一句能把離華擊碎的話。
她說:“我想離開這里?!?p> 離華彎下腰將臉湊到錦綃跟前,她呼吸一促,煞白的臉迅速染上兩朵嫣紅,又急急的褪下。
雙對眸子相望,錦綃目光清冷,離華眼神真切,電光火石間離華敗下陣來。
他又盯著她看了好久,見她仍舊那般淡然的模樣,這樣的她離華見得多了,只是這次,她是真的淡然了,沒有一絲隱藏的慌亂。離華直了身子,“好?!甭曇舫林囟?jǐn)慎。
墨色的長袍帶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旋身出了門的那一刻,那一個“好”字仿佛花光了他全部的力氣。
......
圣和四年正月二十七日,陵安王正妃,薨,謚號平運。
陵安王府添了白蠟香燭,因王妃未有子嗣,府內(nèi)仆人披麻三年。
自此以后,陵安王不務(wù)朝政,終日在醉仙樓借酒澆愁。
不日,陵安王入宮,帶回一名紅衣女子,未有名分,卻養(yǎng)在府中。
金城里有多了一番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