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憑什么？

　　衛(wèi)流瞳從裂縫扯出一塊布，仔細(xì)擦拭著飛回來的十字戟上夾雜著灰塵的血跡。

　　越是復(fù)雜的武器，保養(yǎng)起來就越麻煩，越需要耐心。

　　戟刃無礙，依舊鋒利，只是側(cè)面的裝飾上多了幾道劃痕，讓他有點(diǎn)心疼。

　　籠罩大宅的濃塵即將消散，就在這時(shí)，一個衣著華貴的老者突然沖了出來。

　　他剛睜開半瞇的老眼，就瞥見了這把猙獰的武器，只遲疑了不到半秒，便拿出了與其歲數(shù)不相符的速度，飛奔到手持武器的衛(wèi)流瞳面前，雙膝一軟……

　　“停，”衛(wèi)流瞳喝止了他，“別跪，趴著?！?p>　　老者稍一停頓，立刻照辦。

　　“哎，這才對，”衛(wèi)流瞳嘆了口氣，“你們這種人啊，看著硬氣，實(shí)際上骨頭比誰都軟，動不動就跪，弄的我都審美疲勞了。”

　　邊說著，他收起了布：“行了，有事說吧?！?p>　　老者的下巴緊貼在堅(jiān)硬的地面上，眼睛卻拼命上抬，整個人就像是在練蛤蟆功一樣，悶聲道：“足，足下，饒我們一命，什么都不要了，糧食，錢，田，還有這房子，都不要了，都給你！”

　　“只，只要繞我們一命……”

　　房子？

　　衛(wèi)流瞳向宋家大宅眺去，除了徹底破碎的外墻，前宅的賣相也頗為凄涼，若只是坑坑洼洼，那還算好的，最慘的一處連墻帶頂都塌了，露出了里面的陳設(shè)：一名女眷待在雕花的臥床上，面色驚恐，抱腿縮成了團(tuán)，身邊是一截沉重的碎瓦，

　　若是砸落的位置再偏一些，她的頭顱就漿血兩開花了。

　　挺好的房子，被糟蹋成這樣，確實(shí)有些可惜。

　　不過這不是重點(diǎn)。

　　衛(wèi)流瞳很費(fèi)解：“這位......大爺，為啥你嘴里說的，就像是這些交換條件都還握在你手里似的？”

　　老者：“……”

　　“而且你求的人也不對啊，”不等他回答，衛(wèi)流瞳又道，“我這好不容易才把兵器擦干凈，怎么可能再殺你？”

　　老者的視野只局限在雙膝以下，他發(fā)現(xiàn)眼前怪異卻華貴的鞋子走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破舊但常見的爛草鞋。

　　“但是別人動手，我也不好攔著。”

　　老者仍不敢起身，可他的下巴卻緩緩離開了地面，視線拼命上挑，發(fā)現(xiàn)是一個莊家漢子，眼神冷若冰霜，胡子拉碴，暗黃的臉龐覆著黑灰。

　　老者打量一番，暗自可惜，若是眼前這人將胡茬刮掉，梳洗一番，再換身干凈衣服，絕對也是個相貌堂堂、玉樹臨風(fēng)的郎君。

　　原來泥腿子里，也有這種外貌出色的人物啊。

　　可我以前怎么從來沒......

　　哦，想起來了。

　　老者恍然。

　　以前不是沒瞧見過，是沒正眼瞧過。

　　往日這些人在泥里打滾，多瞧一眼都覺著污了眼睛，更別提分辨容貌了。

　　“宋家的家主？”大漢問道。

　　“是，”老者急促地點(diǎn)頭道，臉上露出少許希冀，“這位壯士……”

　　“這是我第二次來此?！贝鬂h突然打斷了他。

　　啊？

　　老者不解。

　　“上次是數(shù)天之前，我爹去山上摘果子，卻從崖邊栽下，摔斷了腿，流了不少血，被拉回來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快不行了，臨死前我想讓他吃頓飽飯，因?yàn)樗@一輩子都沒吃飽過，就想上您家來借點(diǎn)糧食。”

　　老者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妙。

　　“可您家的下人把我轟走了，說我還不上，有糧，但是不借?！?p>　　老者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另外三家我也去了，都沒借，跪著求著，哭著喊著，可就是不借?！?p>　　“老夫……”

　　“當(dāng)天夜里，我爹就死了，”大漢再次打斷了他，“死之前他倒是吃飽了，您知道，這是為何？”

　　“這……”從來無人敢忤逆他的老者，兩次被壓住了話頭，卻都不敢發(fā)怒，還必須要順著眼前的莊稼漢說話，猜測道，“鄰居借了糧食？”

　　“是啊，”大漢淡淡道，“幾家鄰居湊了一袋子糠皮，熬了鍋糠粥，我爹一個人全喝了，”

　　“然后，撐死了?！?p>　　他忽然笑了，眼圈卻紅了：“挺好，餓了一輩子，臨死前總算做了個飽死鬼?！?p>　　“壯士，此事老夫真的不知，”老者突然直起了身體，變趴為跪，正色道，“如若老夫知曉，定不會讓令尊陷入如此艱難的境地?！?p>　　“此時(shí)說這些，已經(jīng)晚了。”

　　大漢抄起了鋤頭。

　　“我想明白了，您和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p>　　“只要您活著，我們，就活不成?！?p>　　聽到這話，老者的臉上頓時(shí)爬滿恐懼，哆嗦地抬起胳膊，指著自家老宅，猶自掙扎道：“可，可這冤有頭、債有主哇，是那些家丁狗眼看人低，怨不到我頭上……”

　　“您到了下邊以后，可以怨到我頭上?！?p>　　啪。

　　老者倒了下去。

　　“諸位，隨我去搬糧食！”大漢大吼一聲，扛起鋤頭，一馬當(dāng)先向著宋家大宅沖了過去。

　　一群人緊隨其后。

　　董仲舒見周圍沒人了，躊躇地走到宋家家主身邊，緩緩蹲下，看著他死不瞑目的模樣，莫名有點(diǎn)悲哀。

　　“你覺得他算君子嗎？”衛(wèi)流瞳突然問道。

　　“……不算?！倍偈嫦肓讼?，回道。

　　“不是君子，那就是小人了，”衛(wèi)流瞳又問道，“小董子，那你算君子嗎？”

　　“我……”董仲舒遲疑了。

　　“你就算半個吧?！毙l(wèi)流瞳替他答道。

　　“是?！倍偈婺闪丝跉?。

　　“可要不是我插手，你這半個君子，就死在他這小人前面了，”衛(wèi)流瞳悠然道，“還是和小人一樣的死法，或者更慘?！?p>　　董仲舒無言以對。

　　“你其實(shí)用不著為他傷心，”衛(wèi)流瞳輕踹了尸體一腳，“人家既不用處理公務(wù)，也不用去學(xué)堂講學(xué)，每日只需吃了睡睡了吃，不然就是出門炫富，唯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兼并窮人的土地?！?p>　　“這小人的日子富貴榮華，比你這一半的君子舒服多了?！?p>　　董仲舒啞然。

　　“我再問你，他們，是君子嗎？”

　　衛(wèi)流瞳對著饑民們的背影問道。

　　董仲舒有些遲疑：“……應(yīng)該是吧？”

　　“唯一能證明你這父母官還不算徹底失敗的地方，你倒遲疑了，”衛(wèi)流瞳哂然，“貧苦學(xué)子以啃食竹簡緩饑，大漢為瀕死的父親借糧，幾家鄰居雖然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可還是借了糠給他，假如這些都不是君子，那還有什么是君子？”

　　“......先師教誨的是。”

　　“我跟你講，要是把他們都換成我這種品性的，”衛(wèi)流瞳笑瞇瞇道，“哪還能等到今日，早在一年之前就揭竿而起了?！?p>　　“先師說笑了，您是君子......”

　　“拉倒吧，我連人都不是，還是君子？”

　　這話......

　　還是不接了吧。

　　衛(wèi)流瞳背著手，感慨道：“你呀，你勸所有人都做君子，可有人卻鐵了心當(dāng)小人，到了最后，沒聽你的話、當(dāng)了小人的，家里的酒肉都放臭了，聽了你話做君子的，卻成了路邊凍死的骨頭，那我不由想替君子們問上一句，”

　　衛(wèi)流瞳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憑什么？”

　　董仲舒低下了頭。

　　陷入了深深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