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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39 暗箭

重造天下 在珠海 3162 2018-10-19 05:49:57

  雪停了,天藍(lán)了,汝陽城西的校場上,許多人站在爛泥中,有的執(zhí)刀槍,有的空手,空手的人群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被繩子串成一串串。樹上吊著個小孩,竟然是用肉鋪的鐵勾子勾住了下巴。樹干上綁著一個漢子,面皮已被剝?nèi)?。一旁正在挖坑,大坑旁是些赤身裸體的女尸。冬天土硬,挖到一尺多深,便會草草埋了。

  一個黃臉瘦子坐在兩具尸體撂成的肉凳子上,他拄著一張弓,看著地上的人頭,瘦子道:“剃頭的刀子,削你皮不割你肉,老摳兒,往道兒不舍財,這咱還不舍?扒叉了一輩子,沒命你拿甚扒叉?這咱是錢要緊,命要緊?總會留幾兩與你過活,錢多少是多,夠花算球。銀子埋在哪搭?”。人頭不答話,瘦子吩咐:“再給他來鍬土”,一個流賊上前,往人頭上倒了一鍬土,那人頭甩了幾甩。這時,嘍啰指著校場上的人群道,這些是確山拉來的票子。黃臉瘦子道,帶上來。不多時,一個小孩被帶了上來,瘦子問道,恁家有幾畝地?小孩答道:“六畝”。瘦子聞聽,道:“半大橛子不值錢”,便由懷中摸出枚銅錢,遠(yuǎn)遠(yuǎn)拋出,叫小孩去拾,小孩往銅錢跑去,瘦子忽地操起弓,一箭射穿了小孩的后心。接著,又帶上來一個老者,“恁家有幾畝地?”。老者哆嗦著回道:“俺家一有頃地”。瘦子道:“恁家是誰掌著錢串子?”?!鞍常 ?。瘦子笑了,“對著哩,說實話,俄不唯不怪恁,還便宜恁,這個五十兩”,兩邊的嘍啰聞聽,上前將老者拉到左邊,算是貴重的肉票。

  在幾騎護(hù)送下,劉洪起行在汝陽城北的天中山下,行經(jīng)形形色色的流賊。這時,在一座碑坊下聚著幾個流賊,其中一人攥著件東西,另一個流賊卻攥著他的手腕,二人爭執(zhí)不下。一個道:“俺沒一遭不讓恁的,這遭不中,俺不依”,另一個道:“兔娃,恁還有甚不悅意的,前日那個,出落得好不標(biāo)志,俺沒讓恁?恁倒好,日得受活,還將毛薅得光滑的,恁也算個人”。兔娃道:“俺不算人,六七歲的女娃恁一刀撩開下身”。旁邊又有人道:“弄啥哩,弄啥哩,少說兩句算俄的”。

  劉洪起聽到這,勒住馬,回頭罵道,畜牲!那幾個流賊聞聽,不敢回嘴。劉國安道,混十萬的人,不管咋著,莫傷了和氣。劉洪起哼了一聲道:“恁可知,為啥恁大哥留俺不???”。劉國安道:“就知先生不喜這,俄才未走城西,這一路已算干凈了”。

  下午時分,璞笠山。北山下燃起大火,冒起濃煙,發(fā)出惡臭,是在焚燒尸體。此次變亂,饑民被殺數(shù)百,主要是劉國安干的。南山下停著車隊,兩輪車,獨輪車,扁擔(dān)挑子,山坡上有兩行人,一行挑著糧食下山,一行挑著筐上山。山頂?shù)募Z倉門口聚攏著一群人,正在吵嚷。

  劉國安派來拉糧官道:“孫先生,明早便要運到時營中,將爺?shù)能姺?,還請先生莫再遲累”。孫名亞沖呂三道:“再尋些人挑糧,沒有擔(dān)子就用盆鍋”?!捌痖_!待俺發(fā)落了這廝,再計謀與大哥報仇!”,鄭樂密手執(zhí)鉤鐮槍叫道,卻被金皋抱住了,鄭樂密叫道:“老金,恁里通外國,狗蛋豬腰子,俺跟恁不是一個下水,甚一千兩金子,誰見來!大哥便這般去了,也不派個人相跟相跟”。

  孫名亞怒道:“嚷甚!此事只有大爺與俄知曉,還嫌哄傳得不夠!人家是好意,對外說是搶糧,略遮遮外人耳目,私通流賊豈是好耍!”。郭黃臉在一旁道:“掌家的與那邊有些勾當(dāng),咱們都曉得,一千兩金子二百石粗糧,這買賣不虧”。金皋道:“先生莫惱,他就這驢性兒,寨里這么些人,成堆的麥穗,還能沒個霉穗兒”。“老金,恁它娘的說誰是霉穗!”。金皋瞪眼怒道:“恁,個貨熊”。鄭樂密叫道:“恁白瞪誰,俺說錯了,恁里通賣國!”。

  鄭樂密看向劉洪道,叫道,“三爺,恁給句話,這糧給不給,大哥的仇報不仇”。

  忽聽有人道:“我還未死!焦炸啥哩”。卻見劉洪起由人群后轉(zhuǎn)出,劉洪道招呼道,回來了哥!孫名亞道:“甚會來的,咋從北坡上來”。然后是一片聲掌家的,大哥。劉洪起看著鄭樂密,道:“待砌好了爐,你拿著銀子家去,回你那超化莊”。鄭樂密道,俺又未說擱這。劉洪起道:“你是李逵,你那兩把板斧不抵你亂說亂動,我這不是水泊梁山”。

  正說話間,忽地,劉洪起肩頭一歪,他低頭一看,一根箭桿已從肩胛骨透出,接著是一片驚呼,瞬間,三十丈外又射來第二箭,被鄭樂密一槍打落。這時,郭黃臉,金皋已飛奔出十余步,劉洪道等人緊緊將劉洪起護(hù)住,孫名亞則呆立在當(dāng)場。刺客見眾人護(hù)住了劉洪起,便將弓拋了,金皋上前一腳踢翻刺客,人們都呆了。

  山下,蓬頭垢面的饑民忽見一隊弓手向山上沖去,一個弓手邊跑邊道:“了不得,這時事活不成人,好不易尋了這么個地兒,還以為是造化,掌家的要有個閃失——”。山上,“個囚攮的,死刀頭,不行正,射自家人倒是一箭上垛。咋沒有聲氣了,磕喪著個臉,吭哧憋肚,再不開言,我抽你的筋”,劉洪道怒道,他是劉洪起的親弟弟,排行第三。任憑眾人叫罵,刺客跪在地上一言不發(fā),郭黃臉上前正欲施展身手,卻被劉洪起阻止了。刺客是個老者,頭發(fā)已是灰白,棉衣卻是簇新,露在外面的皮膚有如樹皮,額頭上扎著塊破布,孫名亞看著不忍,上前道:“掌家的對咱們不薄,你怎可做下這老而無才之事,你看看身上,嘎巴新,都是好尺頭,歇臥處是少了你的鋪底,還是少了你的臥單,就不能引動半分良心?”。老者這才道:“大不過俺賠命與他”。

  “你們是燒著吃的,這么多人都護(hù)不住掌家的!”,呂三引著弓手上來。在查看了劉洪起的傷勢后,呂三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刺客,嘆了一聲,道:“不怪,老白閨女叫掌家的射殺了,眼跟前就那一個娃”。眾人聞聽,都噤了聲。

  “與他二十斤穈子,放他下山”,劉洪起道。老白聞言,磕了一個頭,兀自起身去了。一旁有人竊竊私語,“唉,別倔簍兒的老生丫頭,長哩可人才,咋不心疼,老了靠誰”,“可不是,不怕少時苦,就怕老來難”,“若是換做俺,肺葉子與心肝肉都是疼的”。

  寒風(fēng)中,一個身影向山下走去,行到山腰,這個身影擤了擤鼻子,又將鼻涕摸在鞋梆上。風(fēng)撩起眾人的衣襟,劉洪起呆呆地看著老白的背影,“還愣著干啥,將糧車?yán)锏募Z,兌些與他”,他叫道。

  “一對黃鵝鬧東京,生兒育女一場空,生下閨女隨妻走,生下小子隨夫行,撇下老娘孤零零”,山下,一個孤清的身影,幾句隱約的民謠。劉洪起疼在肩上,痛在心里,他眼中愴然,耳中凄涼。金皋在一旁道:“天迷糊黑了,一地爛泥,這當(dāng)兒去哪才安生,唉,平日個不吭不響的一個人”。

  油燈下,劉洪起靠在被褥上,孫名亞坐在一旁,案幾上的一個海碗里,有半碗血水,靠門處支了一個小灶,藥罐子正坐在上面冒熱氣,呂三蹲在一旁,正用一把破扇子煽火。幸而滑輪弓威力大,一箭射穿了劉洪起的肩頭,箭頭未留在肉中。

  “不想先生舊傷方好,又添新傷”?!白哉业模瑲⒘巳思议|女,一箭射死也不虧”。“先生!當(dāng)日的情形眾人都看著哩,她犯了軍法——”。這時,呂三背對二人道:“這些殺才就是賤,闖塌天營中,多少人的妻女被作踐,他們老老實實地幫著流賊攻城填溝,也沒聽說有人對闖塌天下手,先生就是太綿善,剝幾個便消停了”。似乎在思索呂三的話,沉默了一會,劉洪起道:“卻也幫了我,去不成北京,見不著皇上了”。見孫名亞不明白,劉洪起道:“想是用不了多久,召命便會下來”。孫名亞詫異道:“果真?”。劉洪起回道:“果真”。

  孫名亞道:“先生走了,這一攤子俄如何鋪陳?”。劉洪起道:“我擔(dān)心的正是此節(jié),才不愿去北京。寨中之事,我若不制個模子,你如何依樣畫葫蘆,數(shù)月來忙著修寨,至于練兵,制器,用人,竟一項也未顧及”。孫名亞點頭道:“正是如此!”。

  夜?jié)u深漸寒,劉洪起在兩床被褥下都覺得寒氣逼人,崇禎年間的冬天是一千年來最冷的十年。劉洪起吩咐抱床棉被來給孫名亞披上。劉洪起道:“汝寧府距此不過百里,圍城已有數(shù)日,咱就跟聾子一般通不曉得,這成不得”?!跋壬巧醮蛩恪?。劉洪起道:“有些計較,眼下還顧不上”。

  不知從何時起,呂三也坐在床頭,靜靜地聽著,這時,他才發(fā)覺藥涼了,便催促劉洪起喝藥??粗鴦⒑槠饘⑺幰伙嫸M,呂三問道:“既不愿進(jìn)京,先生為何將鳳陽之事說與官府?”。

  劉洪起道:“不表個功,如何襲得一身官皮,沒有一身官皮,既要對付流賊,又要對付官賊,兩頭咱總要靠上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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