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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55 婆子營

重造天下 在珠海 3138 2018-10-31 19:58:19

  崇禎八年三月三日,三月三,脫掉寒衣?lián)Q單衫。只是崇禎年間的三月三,人嘴里還呼出寒氣,若是成千上萬人擠在一坨,從事的又是重體力,這成千上萬人的呼吸,居然成了霧蒙蒙的一片。信陽城東數(shù)十里,羅山縣境,師河南岸。殺聲震天,狂呼慘叫聲中,似乎有數(shù)幾百個鐵匠在打鐵,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矒袈曔B成一片,背對師河的官兵被壓成了一線,幾乎被趕下水。右都督鄧玘立在帥旗下,焦灼地看著戰(zhàn)況,他的兩千多川軍背河列陣,被萬余流賊困住了。冰面上零星躺著尸體,皆是被射殺的逃兵。河上幾處冰窟窿,是逃跑的騎兵踏碎了冰面,連人帶馬陷了進(jìn)去。

  鄧玘身后是一座長長的木橋,直通師河北岸,這保證他隨時可以開溜,他之所以堅持到現(xiàn)在,是因為他一但開溜,便會全軍覆滅,他擔(dān)不起干系。十天前,元默命他援救桐城,他按兵不動,已被御史彈劾,這次,不由他不賣命了。這支人數(shù)不多的川軍久戍遵化,后來又在黃河南北剿了兩年賊,官兵離家數(shù)年,軍餉不足,伙食粗惡,鄧玘又貪婪成性,以致軍心不穩(wěn),幾個月后,這支忍耐到極限的軍隊發(fā)動兵變,鄧玘失足跳樓而死。

  一陣箭雨拋下,鄧玘身前幾個挺著長槍的步卒被射翻在地,幾匹中箭的馬瘋跳起來,馱著主人沖向陣中,另有一些箭噠噠地釘在盾牌上。鄧玘的山紋甲也彈開一箭,他想,完了,對方的弓手都從容上來了,他撥轉(zhuǎn)馬頭,正欲打馬上橋,忽聽橋上有人呼叫。

  木橋上,幾輛馬車正往北岸駛?cè)?,推車的官兵叫道,“上緊,上緊,快著,快著”,另一個官兵道:“你管我快不快怎么,前頭走不動,亂嚷甚”,“怎地,你再說一句,老子挦了你的毛”,“你悄悄地吧,都莫再吱聲,后頭殺得這么等的,咱能走脫已是萬幸”。這個時代的四川話與后世大相徑庭,只因后來張獻(xiàn)忠屠川,殺光了四川人,清初由湖廣移民填四川,導(dǎo)致后世四川人都是湖廣人的后代。而此時尚在湖廣填四川之前,也就是此時的四川人,四川話,在十后將會被張獻(xiàn)忠泯滅。這時,木橋?qū)γ骜Y來一騎,一邊叫著起開,起開,莫妨了軍機(jī),一邊鉆行在木橋上,那騎好不容易上了南岸,叫道:“左都督尤世威到!”。

  “兒郎們好生發(fā)狠殺,殺敗了鄧蠻子,捉他的大馬來騎,我與你們官上加官”,流賊陣中,馬上一個漢子一邊揮刀,一邊吼叫。此時,鄧玘打馬上前,手起一刀,將一個正欲上木橋的親兵砍下馬來,他叫道:“關(guān)寧軍來援,后退者斬!”。不久,戰(zhàn)場的吵雜漸漸掩不住北岸的蹄聲,那蹄聲越來越大,漸成奔騰之勢,一條灰線潮水般平推過來。“官軍,官軍”,正在與官軍對砍的流賊紛紛叫嚷。

  北岸的騎潮卷到河邊便停歇下來,奔騰之勢化作了人馬呼出的白氣,官軍引馬佇立岸邊不多時,“下馬!”,隨著一聲呼喝,騎手們紛紛下馬,持著眉刀上了冰面,向南岸沖來。所謂眉刀,立起來有一人高,刀頭尖尖,可砍可刺,象女人的修眉刀,故名眉刀。這支騎兵有兩千人,人人身著棉甲,棉甲就是將棉壓成板狀,里邊鑲鐵葉,比鐵甲更具彈性,在相同重量下防御銃彈要優(yōu)于鐵甲,又因為棉甲保暖,適宜于冬季穿。此時,兩千人關(guān)寧軍加入戰(zhàn)團(tuán),止住了頹勢,川軍的傷者紛紛退到岸邊,解下甲胄,包裹傷處。戰(zhàn)陣中,一個使眉刀的關(guān)寧兵卒,將刀搭在流賊刺來的槍桿上,順勢一滑,便劃掉了流賊的手指,慘叫聲中,眉刀變砍為刺,一刀結(jié)果了對方。又一名關(guān)寧兵卒,面對的流賊刀盾手,眉刀不斷與單刀拍打撞擊,由于眉刀是雙手持刀,將對方的單刀越磕越遠(yuǎn),終于,關(guān)寧兵找到空擋,一刀刺中對方右肩。另一個關(guān)寧軍就地一滾,從流賊的馬下滾出,那馬已被砍掉一蹄,馬上的流賊瞬間就跌落下來。

  北岸,一將率領(lǐng)著親兵順著河岸馳到木橋前,接著又馳過木橋,那將來到鄧玘馬前抱拳,“參將徐來朝,拜見右都督,恕末將甲胄在身,不得下馬”。鄧玘道,老尤呢。徐來朝回道:“左都督率三千騎殿后,即刻便至”。鄧玘聞言大喜,道:“你們不是在歸德么,何時來的,未聞一點風(fēng)信?”。徐來朝道:“路上行了五日,若不是錯過了路頭,昨日便到了”。鄧玘曾駐扎遵化,而尤世威在山海關(guān),遵化,昌平都當(dāng)過總兵,彼此相熟。只是尤世威是待罪之身,去年東虜入侵,尤世威救援宣大不力被免去昌平總兵之職,只剩左都督這個類似軍銜的職銜。都督多是榮譽(yù)職銜,就象洪承疇的兵部尚書也只是榮譽(yù)尚書。大明的衛(wèi)所歸五軍都督府管轄,五軍都督府有前后左右中五個都督,就如東西南北中五大軍區(qū)司令,五大軍區(qū)正經(jīng)的司令只有五個,但榮譽(yù)司令甚多,都督成了類似軍銜的榮譽(yù)職銜,只因衛(wèi)所早已不是正經(jīng)的國防軍,已淪為預(yù)備役性質(zhì)。

  流賊雖然被關(guān)寧軍從河岸壓了回去,但萬余流賊參戰(zhàn)的只是少數(shù),更多的流賊則在一旁觀戰(zhàn),隨著戰(zhàn)線縮回本陣,流賊陣中射出幾輪箭雨將官軍壓住,交戰(zhàn)雙方便脫離開來。此時,兩陣中間,軍馬在血泊中顫抖著,遍地橫七豎八的尸首,刀槍,包裹,銀錢,還不斷有流賊從陣中出來,將更多的包裹財物拋向兩陣中間。流賊拋棄這些財物,一為減重逃跑,二為引誘官兵撿拾。流賊陣中,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騎在馬上,向?qū)γ娼械溃骸袄系苎剑瑒e鬧客氣了,山西一別兩年了。爺要走了,莫送了。這程子黃虎都過泌陽了,怕是要比洪閻王早半個月回陜西,多謝朝廷將陜西精兵調(diào)出來,方便俄們回家鬧,聽聞要回家,兒郎們心里美得太太”。說話之人正是掃地王張一川。

  尤世威聞聽,心中暗驚,黃虎就是八大王張獻(xiàn)忠,八賊已過泌陽了?已逃到西北四百里處了?拉網(wǎng)行動失敗了?尤世威顫動著灰白的胡子在馬上叫道:“叫俄老弟?賊娃子沒家教,生就的賊。俄是做公的,你是做賊的,八賊跑了,你卻丟搭不脫,還待往哪?”。尤世威出身榆林將門,同樣一口陜西話。張一川笑道:“俄往哪,你猜,鄖陽,伏牛山,熊耳山,漢中,陜西老家,還興到鄧蠻子老家反亂一場,俄們就比比馬力,看你拿不拿住俄”。

  尤世威道:“沒有王法的奴才,你與八賊屠了鳳陽,可是惹下了”,張一川回道:“卻忘了老尤你是昌平守陵的,俄們在鳳陽做了一點點事體,皇上自會調(diào)你去鳳陽看那大墳圈子”,說罷,賊眾發(fā)出一陣哄笑。在二人敘話的同時,數(shù)千騎正由北岸馳過木橋,往隊列兩頭馳去。這些騎兵皆是山海關(guān)騎兵,叫作關(guān)門鐵騎,并不是傳說中的關(guān)寧鐵騎,關(guān)寧鐵騎由祖家兄弟統(tǒng)領(lǐng),數(shù)量僅三千。

  “老尤,算球咧,說了一河灘,還是不肯松饒?你抬抬手,俄們這就拔腿不干了,招安做官”,說罷,張一川指了指地上的銀子和包袱,叫道:“知道官兵弟兄們攪用不來,都在這了,要是分外再有個,鳳陽掘的就是俄家祖墳,俄這都是為了百姓,官兵又豈是肯忍饑的,喂點銀錢,免得去禍害百姓,將才那橋上馬車你未遇見?里頭都是鄧蠻子砍的殺良冒功的腦袋,俄的兒郎也只是往面缸里拉泡屎,往井里撒泡尿,這殺良冒功的事——”。

  尤世威聞言震驚,他怒道:“你說甚?鳳陽祖陵咋了?”。對方只是嬉笑,尤世威轉(zhuǎn)身吼道:敢取一文者立斬不赦!就在他轉(zhuǎn)頭的瞬間,幾支利箭忽地襲來,“大人!”,聞聽呼喊,尤世威心中一凜,一個鞍里藏身將箭羽盡數(shù)躲過,這幾箭撲空后,卻將尤世威身后幾騎射于馬下?!皻①\!”,徐來朝一聲大叫,當(dāng)先沖了出去。對面的流賊騎兵也迎了上來,在短暫的脫離后,雙方重新戰(zhàn)成一團(tuán)。

  天色漸黑,凌亂的大地上,師河南岸炊煙縷縷,官兵在大鍋前列隊,一個個將干糧袋往鍋里傾倒。在一口大鍋前,伙夫一手拿著石頭,一手拿刀,正將石屑刮進(jìn)鍋中,這塊石頭叫巖鹽,是四川的土產(chǎn)。營帳里傳出一聲筷子舞起來的吆喝,卻是幾個軍官在美餐。一些軍卒抬著筐在地上收割,地上滿是無頭尸,這是些廉價的腦袋,掃地王的騎兵早已逃之夭夭,跑不掉的是步卒,以及隨營的家屬。

  “黑老鴰,呱呱叫,恁家的饃饃蒸不發(fā),大的象個石頭蛋,小的象個死疙瘩”,冰面上傳來一陣錯亂的女聲,接著,一個女人噗嗵一聲跳進(jìn)冰窟里?!暗胤窖?,鄉(xiāng)約呀,總甲呀”,噗嗵一聲,又一個女人跳進(jìn)冰窟里。“百當(dāng)捅下這賊羔子”,說罷,一個抱著小孩的女人跳進(jìn)冰窟?!鞍辰腥税莻€光腚,扒個光腚”,又一個女人跳進(jìn)了冰窟。不知是什么心理,這些婆子營的軍妓在賊營里不自殺,見了官軍卻要自殺。

  尤世威看得一皺眉,沖親兵叫道:都殉死這些個,去拉拉。幾個親軍聞令吆喝起來,中軍對坐了一地的官兵罵道:“去救人,俄看狗日的誰敢不去,他娘的溜地一坐,吃肉時咋不見回縮哩”。見狀,也有川軍向坐了一地的兵卒罵道:“都叫砍了腳桿?”。官軍們紛紛上前,將數(shù)百名女子趕離岸邊。鄧玘道:“這可怎處,老尤你待怎么?日急著忙的。八賊婆子營的,往后怎生活人?脫不了是些爛糟貨,死了干凈”。又道:“前個我遇著個光山的官兒,逃出來大哭,說是內(nèi)眷都自盡了,可見這些歪私窠子沒有個節(jié)烈的,扶不起的井繩,便成全她們吧,我看只留幾個真正好模樣的”。這最后一句觸惱了尤世威,他罵道:“你大的蛋,你不胡說吧,俄承情得緊了。老有少心,老沒成色,這是甚光景,全不料你還有這心”。鄧玘怒道:“跳撻什么來,你給誰沒體面,都這把年紀(jì)了,還這么能踢能咬,我說什么來,惹發(fā)了你。就你干梆硬正,你舉薦的好人左良玉,糟塌了半個河南的婦女,可聽你罵過一句?成精作怪地,恨不能吃了我的火勢!”。眾將急忙上前和稀泥。

  “恨不殺人么,甚就致得他怒了,可是為什么來,劈頭子給我一句,今天不看他援救之情,我斷斷不依”,在眾人的勸解下,鄧玘罵罵咧咧去了。

  尤世威看著眼前數(shù)百名女子,自語道:“前生做什么來,顯此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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