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jīng)蒙蒙亮,雨正下得猛烈。
“再不動作,就來不及了!!”谷雨心里想著,終是邁開了這一步。
她跨過擋在她面前散落的白骨,徑直朝堆放新尸的坑沿那方去了。
這里的新尸二十余具,被人亂七八糟的堆砌在一起。
他們的皮膚已經(jīng)被雨泡的發(fā)白,皺皺巴巴的已然面目全非。
谷雨咽了一口口水,心中為自己鼓著勁,想著,便拖著那尸體冰涼刺骨的手臂,將他向外翻去。
都說已死之人比活著時分要輕上一兩,那是靈魂附著的重量。
可谷雨手中,分明感覺這重量堪比活人還重個百十余斤。
外層新尸被翻向一邊,露出藏在下面的數(shù)具尸體,憑衣觀貌,他們都不是谷雨要尋的兩位老人。
怎么辦,一個個拖開?這樣下去指不定還沒找到,便要力竭而亡。
她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而就在一瞬的無助之后,她又下意識擼起衣袖,露赤膊的手臂,眼一閉,頭轉(zhuǎn)向另側(cè),心下一狠,便伸手朝數(shù)具尸體空隙之處向下?lián)迫ァ?p> 突然,手下觸到毛發(fā)一般的東西,她左右拽了一下,驚奇的發(fā)現(xiàn)竟有松動的余地,重量較輕,她一使勁,就將它從空隙中提了出來。
待它扭動的模樣停下來,一個發(fā)泡的頭顱印進谷雨眼瞳。
就在看清它的那一瞬,谷雨趕緊擲手一拋,蹲下身去,緊著身體蜷成一團。
而那顆頭顱“蹬蹬”兩聲后,便彈跳進了坑中。
此刻,她胃內(nèi)一陣翻滾,突然像開了噴泉一般,一股氣流直直沖向喉頭,只覺得喉頭一熱,“噗——”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
“我以祖上蚩尤大神起誓,無論何時、無論何境,都抱絕地逢生之念,不輕言生死,活著,哪怕只是茍且!此生,皆為赤珠而奔走,若不得赤珠,不被召回絕不折返,即便是死,也只能枉做異鄉(xiāng)孤魂……”異鄉(xiāng)孤魂?終究,這十余年來,我南夷族人踏入中原,竟落得魂不歸故里的結(jié)果?
谷雨心里暗藏的恨漸漸涌在心頭,她恨,恨自己生下來,便親情淡薄,親生爹娘遠走他鄉(xiāng),十余年面不得見。
她眼睜睜看著大伯父大伯母戰(zhàn)死沙場,留下同她一樣可憐的阿哥。
而她的二伯父,對她竟是仇人相見,每每見面,均是咬牙剝皮的模樣。
她更恨,留下這上古的詛咒,害得她南夷族人十余年來竟無一新生命誕生,害得她南夷族人奔走中原也只能落得枉做異鄉(xiāng)孤魂的結(jié)果……
此刻,她內(nèi)心憤恨,同十余年的委屈齊齊爆發(fā)。這些憤怒化為她手中的怨力,呼之欲出。
她起了狠勁,兀地站起身來,拽起疊起的尸體就一個勁的向外翻去。
大雨濕盡她周身,她卻毫不在乎。
越是朝里,腐臭的氣味越是濃烈,刺激著她本能的嗅覺,激起胃內(nèi)翻江倒海。
而這些,她甚至都沒有留意,她的腳下,躺著新翻開的尸體。
一個被矛頭一擊穿心的尸體忽然匍在谷雨眼前,谷雨心上如被棒槌一擊,雙手鎮(zhèn)在半空。
男尸泡脹如饅頭一般的雙掌自然散開,雙臂懸在尸堆之上,面朝下,陷在尸堆之中。
那身布衣,谷雨再為熟悉不過,那是初到沅水,她在衣坊給多勒挑的行裝。
此刻,她本就心如死灰的念想,心臟突然撲騰跳動得緊。
這并非是身陷恐怖之中引起的心慌,而是目睹親人慘遭迫害后激起心中最悲傷的疼痛,她的心跳得緊,亦疼得厲害。
她顫巍巍的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
他的肩膀硬邦邦、冰涼涼的,這個曾經(jīng)給予她依靠帶給她溫暖的臂膀,如今已是這個慘狀。
“多勒叔叔——多勒叔叔——”谷雨聲音極其微弱,似有似無。
許久,那個毫無生氣的背影依舊紋絲不動。
谷雨手上使了勁,用力將他翻轉(zhuǎn)過來。
才剛見著正臉,谷雨手上突然打滑,他便沿著尸堆滑下,栽在谷雨腳旁。
這一摔,多勒的身尸身巧好正了過來,谷雨心里一緊,趕緊蹲下去抱住男子的頭“多、多勒叔叔,我這、就帶你離開……”。
……
雨依舊大,她拖著多勒斜靠在坑沿上,繼而又折返回來,在尸堆里繼續(xù)找著。
剩余幾具新尸被掀開,均未尋得長須老者。
再往下去,味道嗆人的腐臭味愈發(fā)濃烈。
谷雨由恐變瘆,下面是正在潛移默化的驚恐,那里血肉腐爛,時時團著成窩的蛆蟲。
谷雨不敢往下想,此時抬起眸子,數(shù)丈外的視野已能隱隱可見。在坑沿的旮旯處,似乎還躺著一具尸體。
谷雨朝著那具尸體走去,腳下猶如千金重一般。
越是靠近,那具尸體也越發(fā)清晰起來。未及看清顏面,一把長長的白須便印在她的眼里。
“長、長須伯伯——”谷雨輕聲喚了喚,未見回應,谷雨又挪近了腳步。
直到丈外,長須老人的尸體清清楚楚躺在谷雨面前。
他靜靜的躺在尸骨之上,雙臂因過度捆綁導致向外微展,被鞭笞撕破的衣衫處,透著泡腫的青黑之色。
他的軀體四肢如箭靶一般,密密麻麻的插著箭矢,體無完膚。
而他的神色卻是如此安詳,猶如熟睡一般。
谷雨跪在長須老人尸身旁,黑眸之中,盡是這一身密布的箭矢。她咬著的下唇,因為力道過大,隱隱透著幾絲血色。
“伯伯——”谷雨心里不停喚著,而他,卻再聽不見她心里的依戀。
谷雨反復摩挲著老人的臉龐,就像小時他愛護她的模樣。
他透涼如冰的額頭上高聳如溝壑的皺紋,從她手心劃過,她心里一陣刀割。
行云日日薄行于天空,流水日日流走于山澗。處在一起的日子竟這般讓人察覺不到時光在逝,若不是這一劫難,谷雨幾乎感覺不到,長須伯伯竟這般老矣??!
谷雨心里越發(fā)心痛得厲害,心痛之余,她竟痛恨自己不懂珍惜往昔之時光。
谷雨淚如雨下,雨勢甚大,掩蓋了她的淚水。
此刻,一聲驚雷在谷雨頭頂轟響,她怔住的神思這才稍微清醒。
她轉(zhuǎn)過頭去,淚眼迷離向四周掃視而過,天——真的是亮了!!
谷雨回過頭來,不舍的看著身前的老人,內(nèi)心復雜難喻。
她伸出已被雨水泡皺的手,一瞬決絕,一把握住箭矢,再閉眼,掌下積了勁,心一橫,將箭從尸身拔出,那沾滿的淤血凝成塊結(jié)在箭頭。
時已至此,她心一絕,閉上眼不再睜開,一股腦的將插在長須老人身上的箭矢全全拔出……
趁著雨勢未息,眾人未得及早起耕作,谷雨就近尋來扔尸用的運板,將二人拖至板上,她拾起板上背繩,跨在肩頭。
背繩糙硬,她白皙嬌小的肩膀很快被勒出紅跡幾道,疼得她直往心里鉆。
而她,卻更加堅定的蹙起眉眼,果決的緊了緊背繩,咬緊薄唇,弓著腰舉步維艱向遠郊挪去。
雨中,背繩慢慢嵌進她肩頭,她的鮮血沿著背繩而下,和著雨,染紅了她一路的印記,她弓著背,一拖一拽,漸行漸遠……
……
春末夏初,夏意未濃春意未盡。
桌上香爐中,安眠香即將燃盡,一陣風來,穿出余煙寥寥。
谷雨依靠窗頭,素紗時時舞弄在她眼下,印在她眸中。那些清明往事便如同這余煙,輕輕漾在眼前。
牂牁江那頭,夕陽余暉印得江面一片金紅,江面空曠無遺,靜如墨畫。
忽地,遠方搖來一扁竹排,撐船人手持竹篙,一左一右執(zhí)船而來。
岸邊,光著腳丫的女孩歪著腦袋,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江上徐徐而來的竹排,全不顧手中捂熱的龜獸,任其恣意從殼中探出頭來。
竹排漸近,竹簸中溢出百藥香,女孩歡悅的墊著腳丫,笑眼迷離的朝掌船人大聲嬌喚“阿公、阿公——”。
……
雪花散盡桃花綻,四季交替,這已是第四個年頭,一層不變的,屬赤珠的下落至今未果,不曾料不及的,卻是三人之約只剩她一人形單影只。
終是,她還是被留下……
情到深處,拓得春末涼意,涼了臟腑亦冰了心,谷雨閉了眼,任由往事在睫毛上凝了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