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回姚道虛擺陣設阻,張承文二上少林
“隔簾山雪映屏垂,座上知交尚剩誰?
更在人前堆笑處,總將山色認卿眉?!?p> 陸云漢凄然吟罷,垂頭抽泣,顯然酒醉。張繼夫婦聽罷心下感動,由打初見之日起,此人談笑間總是開懷朗笑,以為他真正曠達超脫,早將往事忘懷,卻原來癡情如斯。
小若凝眸望著張繼,張繼也抬眼看她,四目相交處兩廂無語,他二人轉瞬都明白:又非是得道的高人、白發(fā)的老翁,人世間的男女之情,又哪里能夠真正忘懷、徹底的看開呢?
一旁的譚道凈出言安慰道:“陸兄又何必如此呢?張兄夫婦與小道,怎么不能算作知交呢?”陸云漢聞言緩緩抬起頭來,用衣袖拭去了淚水,轉而一笑,嘆了口氣道:“是?。∶顦芬膊幌M胰绱??!毖粤T端起杯來與張繼譚道凈一碰,仰頭飲下。
這是終南山下不遠的一家小店,雖然不大,但卻干凈雅致,推窗望去,既能瞧見遠處的層層山頭,室內(nèi)屏風壁畫無不精巧,想來店家也是個雅致的人,菜品可口酒水甘甜,幾個人倒是愿意多待。
小若向張繼要來了陸云漢的那封書信,竟然隨手扔進火爐里燒了。
陸、譚二人心下不解,慌忙相問,小若笑道:“既然這封書信關乎武林中一個天大的秘密,我看還是燒了的好,免得稍有不慎給外人知曉了。如今我相公既然已經(jīng)答應陸大哥,咱們又要一路同行,有陸大哥這個伙秘籍在,還需要什么信件?你們說是也不是?”
譚道凈首先點頭道:“有理有理!一來燒了保險,二來省得你陸兄偷奸耍滑,事事都依賴張兄!”陸云漢聽完哈哈一笑,又舉杯勸酒,吃了一陣,方才趕路。
張繼尋來車馬,讓母子三人坐在了車棚內(nèi),陸云漢又使了些銀子買了匹坐騎,單譚道凈沒有乘騎,便同張繼一起跨在車前吆喝牲口。
又送了十數(shù)里,張繼抱拳對譚道凈言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譚兄如此深情厚誼,倒叫張某過意不去啊!”譚道凈擺了擺手,言道:“非是小道酸腐做作,實在是怕有人驚擾了嫂夫人與兩個娃娃?!?p> 張繼呵呵一笑,言道:“譚兄真?zhèn)€了得,確實有人跟了咱們一陣子。”陸云漢聞言疑惑不已:自己便是跟蹤埋伏的行家里手,若有人跟蹤了有一陣子,我如何能不發(fā)現(xiàn)呢?
譚道凈面色大變,搖頭嘆道:“真叫師尊他老人家給料到了!唉!當時席上小子宣說時,我還只道是他們幾個說嘴呢,哪知……慚愧啊慚愧!”
張繼也心生疑惑,慌忙問道:“莫非真是貴派的高人們?”譚道凈低聲道:“只怕是??!師尊教我多送張大俠幾步,原來是他老人家早就看了出來!”車內(nèi)的小若掀開簾子嘆了口氣道:“我當時拉著你們?nèi)ズ笊?,就是怕他們在下山的路上難為,如今還是追來了?!毙∽有锲鹱靵?,哼了一聲,搶道:“我說了爹爹不信,還打我!”張繼面色一沉來了一句:“快進去看好妹妹,不許亂動!”說話間先下了簾子,拉好韁繩與陸云漢一左一右,站在兩邊護住了車棚。
譚道凈向前邁開幾步,沉氣運勁,一股雄渾的聲音緩緩送出了老遠:“大家既然跟來了,就請出來吧!”這幾個字兒看似吐地輕描淡寫,實則大有玄妙,若非有高深渾厚的內(nèi)功,斷斷不可能有這等效果,張繼、陸云漢心下忍不住暗暗欽佩,贊嘆不已。
不一時間,前面縱出了六個道士來,身后兩邊共有十數(shù)人。當先兩個張繼認得,正是姚道虛、褚道清,左邊一個羊眼鷹鼻,留三綹胡須,似是哪里見過。
譚道凈張口問道:“諸位師兄,這卻是為何?”褚道清搶道:“譚師弟快快過來!這賊廝正是打傷道空師弟的惡人,咱們快快合力拿下,問個明白!”
譚道凈知他素來行事莽撞,嫉惡如仇,也不與他理論,抱拳對著姚道虛言道:“大師兄,這其中興許有什么誤會吧?便連師尊他老人家都對張大哥禮數(shù)周詳,咱們可不能胡來,免得壞了咱們?nèi)媾傻亩Y數(shù)跟名聲?!?p> 姚道虛略一遲疑,當下開口道:“道空師弟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平日最是本分,張大俠何故下重手打傷他?車內(nèi)的夫人,又是何身份?還請說個明白!”
譚道凈斜眼往道一身上一瞪,張口道:“道空師弟是跟著道一下山的,究竟為何受的傷,待咱們到了師尊面前,好好問問他便知曉了?!?p> 道一搶道:“各位師兄弟,這賊廝正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魔頭‘赤手靈屠’,車內(nèi)的妖女正是武林的公敵‘玄衣孔雀’,可不能走了魔頭,讓他們危害江湖!”
一言方畢,褚道清大喝一聲,背上寶劍早已出鞘,寒光一閃處嗡嗡劍吟,直向著馬頭刺去,只聽得一聲嘶鳴,駕車的高頭大馬脖子上被利劍劃過,牲口吃痛原地跳了起來,一從馬鬃迎風四散,寶劍依舊勁道不減,只向車棚前的簾子刺去。
譚道凈、陸云漢伸手摸兵刃之間已然來不及了,眼見劍鋒要穿過簾子,刺向車棚內(nèi),若是車內(nèi)三人座位不偏,少說有一個要登時穿身而過。
但見張繼伸出右臂向前一抓,把在車轅上向下一按,那匹受驚的烈馬被活生生按在地下,四蹄子沒入地下尺許,左臂一曲伸出大手來,對著寶劍刺斜里一拍,那柄精鋼鍛造得的寶劍被震為數(shù)段,向右飛去,深深沒入一邊的土坎中。
那烈馬尾巴向上一甩一甩,后背緊繃,前后肌肉抽搐,兀自在原地,嘶鳴不已——正是在奮力拔出四肢。一邊的褚道清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大口喘息不止。
張繼怒目圓睜,張口喝到:“車內(nèi)是我婦孺家眷,你一個出家修行之人,下手怎的如此毒辣!啊?”末尾一問提高了聲音,眾道士見狀無不大駭,車棚內(nèi)傳來了小紫妍的哇哇哭聲,小若和子宣正在出言安慰。
譚道凈羞得滿面通紅,抱拳正準備向張繼賠禮,陸云漢也自怒起,破口大罵:“我把你這一干惡道,當真無恥至極,對婦孺孩童,竟也下得去手?來來來,有種的就對我姓陸的動手試試?”說話間縱身一躍,直取一人,一個略為年輕的道士正自分神,早被陸云漢奪了手中長劍。
陸云漢怒發(fā)沖冠,一柄寶劍舞的神乎其技,這邊道一一聲招呼,領了三個道士跳入戰(zhàn)圈斗在一處,轉眼劍光四射,來來往往過了三十幾個會合,五個人尚未分出勝負。張繼怒氣略消,又想到全真教與自己一家都有恩在前,萬萬不能傷著人家門人子弟,便在圈外高聲一叫:“諸位且請罷手,聽我一言!”
陸云漢聞言招式放緩,正欲跳出圈外,不想道一高叫一聲:“對方力怯,快快合力拿下!”瞬間四個道士劍法越發(fā)凌厲,四個人配合默契,加之全真劍術當真高明,陸云漢一時失了先機,竟然落入了下風。
張繼見狀怒氣又起,趕忙叫譚道清:“譚兄弟,煩請你幫我扶一會車馬,我去拉開他們!”譚道凈搶步過去,伸手一接車轅,死死拉住了韁繩。
張繼閃身過去,口中叫道:“請陸兄暫且罷手,兄弟有話要說?!标懺茲h聞言向身后一閃,平地后移了數(shù)丈,哪知四個道人不依不饒,縱劍躍步,照著陸云漢心窩刺來。張繼牙關一咬壓下怒氣,伸出出雙掌來上下一夾,四餅寶劍好似刺上了銅墻鐵壁一般,向前不能前進半分,提氣運勁向后一抽,竟然也不能抽動。
道一在最右側,忽然大叫一聲:“向四下散開!”四個道士聞言心下一兩,向左右移步,哪知也不能動。道一畢竟經(jīng)驗老道,臨敵對陣心思較另三人更為靈活,又伸出左掌來,叫了一句:“一束開花!”另兩個齊聲一嗯,各伸出左掌來,在左邊肩上一推,硬生生要向四方散開。
張繼低聲一哼,雙掌互換上下一翻,四柄寶劍齊刷刷被奪了過去,四個道士各自被震退數(shù)步,虎口疼痛不止。
張繼隨手將四柄寶劍往地上一插,劍身又齊刷刷沒入地下,只露出劍柄在地上,一眾道士個個目瞪口呆,口不能言。
譚道凈趁機搶道:“各位師兄弟,想必大家有所誤會!咱們掌門師尊對張大俠如此看重,他又怎會是惡人呢?我看道空受傷一事,定有蹊蹺。道一師弟,我來問你:你既然親眼見到張大俠打傷道空,可敢當面與張大俠對質?”
道一回趕忙過頭來對著沖著姚道虛喊道:“大師兄不必聽著賊廝貧嘴,快快擺開八卦仙劍陣,拿下此賊再作計較。”姚道虛略一遲疑,身邊喘息的褚道清大叫道:“放了此人離去,咱們?nèi)嬉慌深伱婧未??”姚道虛聞言雙目一睜叫道:“眾師弟,換劍!擺陣!”
又四個道士從后背抽出長劍,扔給道一等四人,一十六個道人各使了長劍,攻搶方位,張繼不能識得陣法,只瞧了個眼花繚亂。一邊的陸云漢卻叫出了聲來:“此陣當真精妙,張兄仔細了!”
譚道凈看著著急,高聲叫道:“大師兄,你若敢擅自動用此陣,當心我到師尊面前告你的刁狀!”姚道虛聽聞此言微微一愣,一旁的褚道清破口罵道:“譚師弟,你如此袒護姓張的,莫非是怕了他不成?你如此膽小怕事,也不怕墮了咱們?nèi)娴耐???p> 譚道凈回道:“本門陣法何等深奧,憑你們幾個狗才只學了些皮毛,就敢自大妄為,若是你們失手,不說是自己學藝未精,旁人只會笑話咱們?nèi)娼蹋遣耪媸菈櫫嗽蹅兊耐?!?p> 張繼道:“全真教與在下一家實有大恩,在下實在不敢得罪,還望各位道長手下留情撤去陣法。至于諸位所說的傷人一事,在下卻也不敢否認。”說到此處,有數(shù)人心頭怒起遙遙相罵。
張繼也不理會,繼續(xù)說道:“至于在下在何處傷人,緣何動手,倒要請這位道一真人說說明白了?!?p> 言罷腳下一踩,輕飄飄向道一移去,姚道虛見狀大喝一聲:“變陣迎敵!”眾人一虛一實圍在八方,腳踏方位轉動起來。張繼縱入陣中,只見眼前寶劍從四面八方刺來,這才明白,這一十六人使得具是高妙絕倫的御劍之術,他不懂陰陽八卦之變化,自然不敢大意,只仗著一身的武功,閃轉騰挪,避讓多而還擊少,未曾經(jīng)過幾番變化,更加覺得精妙厲害,只瞅準機會,伸手一抓,從后心提了道一,縱身一躍閃處陣外。
姚道虛見狀高聲喊道:“道一師弟,道空緣何受傷,你若不從實說來,只怕此番叫他打傷,師父也再無力救你了!”道一早就在神女洞見識過張繼的厲害,如今我反抗不得,若當真給他打上一拳半腳,輕則落個殘廢,重則性命不保。張繼怒目瞪去,只嚇得他一陣發(fā)抖,再不敢言語。
姚道虛畢竟見多識廣精于事務,瞧出了道一神色慌張口不能言,暗想此事必有蹊蹺,若當真恃強逞能,萬一不敵,師尊面前可就不好交代了。一番思量后,當下大手一揮喊了聲:“眾師弟,先且停手!”眾道士見張繼時才輕輕松松從陣中拿人,分明占了上風,眼下卻叫罷手,心下個都不服,只呆在原地不動,陣型卻也未曾散去。
譚道凈趁機高聲道:“大師兄!此中必然有蹊蹺,須得你親自前去請師尊出面,才可問明原委?!币Φ捞摻又挷鐟溃骸爸T位師弟,我看此事也不能莽撞行事,咱們?nèi)f一失手傷了人,師尊怪罪下來事小,錯害好人事大呀!”
只見他收劍抱拳,躬身對張繼言道:“還請張大俠稍等片刻,待我請來師尊,也好問明原委,果真有誤會之處,我全真上下定然會還張大俠公道!”
陸云漢在一旁冷笑一聲,道:“哎呀呀,姚道師不僅劍術了得,想不到這察言觀色,就坡下驢的本事也如此高明,佩服!佩服!”
姚道虛用眼角掃了他一言,哼了一聲,當下縱身一躍,轉眼已到三丈開外。陸云漢見他身法高明,也忍不住心下暗服。
不一會兒功夫,姚道虛使了輕功返回,此去重陽宮已在數(shù)十里開外,想不到這姚道虛這么快就走了個來回,張繼、陸云漢對他又多了一分欽佩。如此長途奔走,姚道虛臉不紅氣不喘,其修為可見一斑。
姚道虛走到眾道人前面,板著臉冷冷地說了一句:“掌門有命:拿了道一回去!眾師弟速速返山,不得遲疑!”說話間從懷中取出一條金黃色的錦繩,扔到地上。
一眾道士面露驚色默不作聲,褚道清雙足頓地,惡狠狠地唉了一聲,問道:“大師兄,莫非道一師弟當真犯了門規(guī),掌門師伯教咱們綁他回去嗎?”姚道虛搖了搖頭,說道:“其中經(jīng)過緣由,掌門正在審問道空,你們回去便知!”
褚道清氣的哇哇直叫,搶上前來,撿起地上的錦繩來,招呼兩個道人將道一五花大綁,嘴里罵道:“你個狗才,眾師兄弟可教你害慘了!”說完走到張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中說道:“我掌門師伯一向是非分明,他老人家竟然說道一犯了門規(guī),那就一定是我們錯了,褚某在此代表一眾師兄弟,向張大俠賠罪了!”說完就是三個響頭,張繼始料未及,慌忙扶起。
姚道虛走上前來,向張繼抱拳施禮,口中言道:“小道等人愚蠢之極,得罪之處還望張大俠見諒?!闭f完解下背后長劍,雙手一捧躬身遞給張繼,口中言道:“此劍名曰歷秋,雖說不上什么絕世神兵,卻也是我全真歷代傳下來的,小道佩它也有三十余年了,還忘張大俠收下,算是小道賠罪了!”
張繼眼見誤會消除,心下松了一口氣,哪里還肯接受人家的佩劍?抱拳道:“張某一家早已收了全真教大恩,道長如此貴重的東西,在下萬萬不能要!”言語甚是堅決。
譚道凈見狀道:“張大哥有所不知,全真教門規(guī)如此,張大哥若不收下,我大師兄定要被門規(guī)處罰了!”武林中人張繼緩緩言道:“全真教門規(guī)如此,足可讓天下英雄汗顏了。也罷,張某就權當朋友間的饋贈了,只是在下身無長物,若日后各位有什么差遣之處,張某人定當效勞。”
一番客氣之后,姚道虛率了眾道士呼啦啦回山去了,譚道凈留在最后,又幫著重新駕好馬車,又給馬脖子上了金瘡藥好一番仔細檢查之后,這才對幾人賠禮:“幾位勿要見怪!我這位姚師兄一心想接任掌門,但凡有機會能讓他在眾師兄弟面前立威,便不會輕易放過。褚?guī)熜忠幌蚣祼喝绯穑詻_動,難免遭人利用。待二位事了,咱們再行約個時間地點,到時再痛飲一番?!?p> 陸云漢聞言稱善,張繼道:“來年三月三,小弟在閑云莊恭候兩位大駕,如何?”譚道凈聽罷大喜,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陸云漢要過張繼手中的寶劍,在馬背上把玩再三,不住贊道:“好劍好劍!”張繼輕輕催馬,道:“武林中人,怎能輕易將自己的佩劍相贈呢,張某確實受之有愧??!”他話未說全,武林中人解下寶劍交給對方,要么是栽跟頭認輸,要么是相互結交饋贈,可自己與這位姚道長,可還算不上結交,前翻倒是受他恩惠,贈了自己全真靈藥,看來對方是接連示好,有意攀交,只是不知此人品格就究竟如何?
陸云漢在馬背上哈哈一笑,隨手丟還寶劍,言道:“這位姚道長眼見得罪了你這樣一位人物,如何不向你獻寶修好,免得省去日后麻煩?”張繼聞言不語,陸云漢又道:“倒是全真派的御劍妙術,當真舉世無雙,修煉者須以高深內(nèi)功驅動寶劍,修為高者,數(shù)丈之外即可飛劍取人首級?!睆埨^知他所言不假,點頭稱是,又道:“我觀全真教的八卦仙劍陣,也是了得,玄妙精深,也非等閑。”陸云漢轉過頭來,盯著張繼面上看了一看,繼而哈哈大笑,在不言語。
一車一騎,一行人徑直向東,駛向河南。入了河南地界,但見流民乞丐,餓殍病弱好不凄慘,一問方知,朝廷大軍已在蜀中,殺敗做亂的白蓮教逆賊,現(xiàn)在正在四處掃蕩殘敵。只是刀兵一起戰(zhàn)火縱橫,所過之處殃及無辜,受苦的還是百姓。
幾人早就將隨身銀兩一散而空,陸云漢道:“想不到白蓮教妖人作亂,累及百姓至此啊!”張繼心中憤慨,抽出腰間寶劍,悵然道:“妖孽橫行,人間豺虎遍地,竟致陰陽顛倒生靈涂炭,大丈夫鞘中閑劍,豈得酣睡乎?”言罷仰天一嘯,催馬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