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紅著一雙眼睛跑到西堂的時候，爹爹果然坐在桌前。
他已換下了朝服，穿了身簡單的常服，手拿筷子夾了一塊上好的鱖魚肉，放入旁邊落座之人的碗里：“嘗嘗?！?p> 我歡呼一聲撲了過去：“爹爹！”
爹爹聽到我聲音，轉(zhuǎn)過頭來，皺起了眉：“去哪里弄的這副樣子。今日見客，怎也不知換身體面衣裳？”
他表情冷淡，還帶了一絲厭煩，我立馬停住了腳步。目光往旁邊一挪，嘴角笑意瞬間凝固。
爹爹左邊坐著的小男孩，就是下午在藏寶閣將我推得摔了一跤的那個家伙。這小男孩左邊坐著的、正怯怯打量我的，就是那個把銀龍燈叫做蠟燭的鄉(xiāng)野男孩！
“怎么是你們？”我瞪大了眼睛。他們二人已經(jīng)換了一身新衣裳，黑色的，上紋著金色的彼岸花，這是……妖族世子服飾上才許有的紋樣！
“你們怎敢穿這衣裳？！你們……”
“綃纓！”爹爹冷聲叫住了我，斥責(zé)道：“無禮！”
我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睛，爹爹雖每每見我都不太親切，但至多只是皺皺眉，表情冷淡些，極少會說我什么，可今日他不僅說我了，還這樣嚴(yán)厲的斥責(zé)我，就為了……這兩個野孩子？
一時氣血上涌，臉蛋憋得通紅。
這時三祥從寢殿追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哎喲……小殿下……您…您也跑得太快了……就算…就算王上來瞧您您高興……好歹…好歹讓三祥給您梳洗一下呀……哎喲……”
我癟癟嘴，心想：“我雖高興見爹爹，可爹爹卻不高興見我……”想著想著，心頭就有些委屈。
爹爹看了一眼三祥，道：“無妨，你且退下吧。”三祥應(yīng)聲退了下去，爹爹這才對我道：“還不入座？”
我委屈巴巴的挪過去，坐在爹爹右邊，下意識的往邊上靠了靠。
爹爹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動作，將筷子放下對左邊兩個小孩道：“嘉諾，般虞。這是綃纓，往后，你們就跟她一起上學(xué)，兄妹相稱，不必拘謹(jǐn)?！?p> 我剛拿起的筷子“啪”一聲掉在了地上。
一起上學(xué)？！兄妹相稱？！
爹爹注意到我的動靜：“怎么搞的？筷子也捏不穩(wěn)了？”不等我回話，又道：“這是嘉諾和般虞，從明日起你就帶他們一起去辛夫子那里上課，他們?nèi)羰遣欢?，你要好好教?！?p> 我不敢拒絕，低頭“哦”了一聲。心想：“我才不要教你們！等到了學(xué)堂，我一定要叫上白風(fēng)和青木晚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你們！”
這一頓飯吃得很慢，爹爹隔三岔五就要給那個叫嘉諾的夾菜，一道一道介紹給他聽，上龍蝦的時候，還教了他一遍怎么去蝦線、剝蝦殼。
我在一旁扒飯，心里又覺得委屈，爹爹從來沒有給我夾菜、教我剝蝦殼，連我什么時候?qū)W會握筷子爹爹都不知道，只是在一次家宴上瞧見三祥沒有給我夾菜，頗意外的說了一句：“竟這么小就會握筷了？”我極少得到爹爹的贊揚(yáng)，忙揮舞著筷子搶話道：“阿纓前年就會握了！阿纓還會……”
“嗯?！钡㈩h了下首，又轉(zhuǎn)頭去與白將軍聊巡防的事情去了。但是即使是這樣，我也很開心，為了得到爹爹更多的贊揚(yáng)和更多的喜歡，努力用功學(xué)了很多，到了六百歲就結(jié)了丹，比爹爹只晚了一百年，在同齡孩子中，是第一個習(xí)術(shù)法的。
不過那時候爹爹不在水晶城，他出了趟遠(yuǎn)門，祖母去信問他如何操辦慶宴，他說近來事多，小小結(jié)丹就不必賀了。還是祖母親自來水晶宮寫了邀函，這才給我籌辦了一場結(jié)丹慶宴。那時四海八方的大官小官來了不少，彩燈綿延了三四里，將大大小小的禮盒照得格外光彩奪目，我坐在祖母身邊聽他們嘴里洋洋灑灑說了一大串賀詞，時不時抬頭問祖母：“爹爹什么時候回來呀？爹爹會回來嗎？”
最后慶宴結(jié)束了九日，爹爹才帶著一大群神族人回到水晶宮。
我偷偷躲過侍衛(wèi)們從后門摸進(jìn)了爹爹的書房，聽到里面密密的談?wù)撀?，里面就有爹爹的聲音，歡呼一聲跑了進(jìn)去，惹起滿堂驚訝。
爹爹將我從懷里拽出來，面色十分難看：“誰準(zhǔn)你進(jìn)來的？驚鳴！”
驚鳴聞言，立馬上前抓住了我：“奴該死！奴這就送小殿下回去！”
我用力扭著驚鳴的手，興奮道：“爹爹，爹爹！阿纓結(jié)丹了！阿纓結(jié)丹了！”
我期待著他能露出驚喜的表情，給我一句夸獎，可爹爹的臉卻更黑了：“結(jié)丹又如何？這正殿也是你隨便闖的？驚鳴，以后沒我允準(zhǔn)，不許她再進(jìn)來！”
如同當(dāng)頭潑了一瓢冷水，我呆呆的看著爹爹：“為什么……”為什么不表揚(yáng)我？爹爹為什么生氣？
“阿陵，她只是個孩子……”溫潤聲音響起，我抬頭一看，是一穿著銀白衣裳的漂亮叔叔，嘴角含著溫和的笑，眼神帶著勸解的意味。
爹爹略平靜了些，對驚鳴道：“送她回去吧?！?p> 驚鳴行禮道：“是。王上，三皇子，奴告退?！?p> 我被驚鳴拖到后門，驚鳴慌了神：“哎呀小殿下！您怎么自己闖進(jìn)來了？王上眼下正議論要事呢！你怎么敢……哎喲！以后可千萬別這樣了！”
我抬頭道：“爹爹在忙是嗎？”
驚鳴：“那可不，近來都忙壞了！”
我心下總算略微緩了一些，心內(nèi)安慰自己道：“原來是因為爹爹在忙，所以才不記得表揚(yáng)我，沒關(guān)系的，等爹爹有空了，一定會來找我的！”
可是，最后爹爹還是沒有來。
我回過神，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爹爹正細(xì)致的教嘉諾剝蝦，突然就心一悶，忙將碗里的蝦夾出來丟進(jìn)盤子里，一個也沒吃。
“你…你不喜歡吃嗎？”細(xì)細(xì)弱弱的聲音響起，我一抬頭，對上般虞的眼睛。原來他看我把碗里的三四只蝦都丟了，以為我不喜歡吃蝦。
他看起來還挺喜歡吃蝦的，哦不，應(yīng)該說是挺喜歡吃桌上所有東西的，我看了一眼他沾滿飯粒、菜漬的臉和他手邊堆得滿滿的蝦殼魚骨頭，嫌棄的別過眼沒回答他。
誰知他誤以為我在默認(rèn)，雙手捧起碗道：“那都夾給我吧，別浪費(fèi)了。”
我還沒說什么，嘉諾先不悅道：“碗里還有，何必吃人剩的?！卑阌萘ⅠR縮了回去。
我看嘉諾似乎很不喜般虞，爹爹對般虞的照顧也不及嘉諾，心頭突然就生出一絲盟友之意，伸長筷子將桌上干凈的蝦夾了好幾只到般虞碗里：“來！你喜歡就多吃點！”
余光里瞥見嘉諾看我的眼神很不友善，我笑得更親切了：“來！我看這道辣子雞你也喜歡，我再給你夾些！”
第二日我睡得正香，三祥一拍屁股將我叫起來：“小殿下！起床了！今日辛夫子的早課可不要晚了！”
我揉揉眼睛，繼續(xù)翻身睡：“早課不就是背背書嗎？我都背熟了，你讓我再睡會兒，到正課再去?！?p> 三祥這次沒有放我：“不行！王上昨日吩咐你帶那兩個小童子你忘了？眼下他們都在西堂等你用膳了！”
“?。?！”我徹底清醒過來。
用完膳后三祥將我的書袋掛在我脖子上，摸摸我的頭發(fā)，道：“今日可別再生事了，奴知道你聰明，若是再聽話些，夫子必定喜歡?！?p> 我打了個哈欠：“誰人會如此想不開想被辛夫子喜歡……”
三祥一拍我的屁股：“行啦奴知道了！調(diào)皮搗蛋是少不了的！趕緊去吧！”
我一邊打哈欠一邊走，嘉諾和般虞跟在我身后，一言不發(fā)。
從金霓殿到學(xué)堂有一段距離，平時我一個人走走跳跳的也沒覺得怎么，今日多了他們兩個，我既不摘花也不逗魚，這段路竟顯得漫長起來。
百無聊賴開口問道：“喂！你們兩個是哪里來的？”
嘉諾白了我一眼，偏過頭去不欲理我。般虞一路走來新奇的不得了，也沒在意我不禮貌的稱呼，樂呵呵道：“我們是在妖界南面的野山里長大的，王上路過看到我們，說要帶我們學(xué)藝，我們就來了！”
“哦，原來是這樣……”天地萬物皆有靈性，有時機(jī)緣到了，就可成精，若自己再努力些，便可以幻化成人形，若再再努力一些，便可同普通的凡人一般修煉成仙，甚至可以在天界謀個不大不小的職位。
天界的神君們就經(jīng)常四處游歷，碰到個別有天分的，就會帶回去親自教導(dǎo)，這樣修煉出來的術(shù)法會更加純粹，飛升也會更早些。
不過這都是天界的習(xí)俗，我們妖界是沒有的。因為一般生物成精，吸收的都是日月之靈氣，從一開始走的就是仙法的那條路子，妖族就算再悉心教導(dǎo)，最后他們也還是會飛升成仙，雖說妖族與神族關(guān)系甚好，但也沒有好到為對方培養(yǎng)人才的地步。雖說這類人飛升成仙之后還可以剔去仙骨、修煉妖道繼而為妖，可是剔骨疼痛非常人可以忍受，而且習(xí)過仙法之人難以再習(xí)妖法，最后就算成了妖，修為也高不到哪里去。
當(dāng)然也有吸收陰鬼之氣成精的生物，不過陰鬼之氣本就難以控制，修此道成精的生物自然不是什么善茬，四處作亂也就罷了，偏偏還無法馴化，這種東西神族都是見一個滅一個，妖族也不會接這種燙手山芋回來。只有千百萬分之一的生靈，既能吸收陰鬼之氣成精，又能控制自己，這種“人”才是天生該入我妖族之人，最后無需找尋，到了時機(jī)自會歸入我妖族旗下。
所以正常妖族人，是不會帶嘉諾般虞這種成精的小童子回來的。
我之所以不驚訝，是因為我爹爹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并不算個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