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大了呀?”
劉詩詩道:“十八?!?p> 李大娘笑道:“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但世上又有什么花能比得上你呢?”
她忽然問道:“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劉詩詩囁嚅著,道:“我看不出。”
李大娘道:“你隨便猜猜看。”
劉詩詩又瞟了她一眼。
她的臉美如春花,比春花更鮮艷。
劉詩詩道:“二十三……,二十五?二十三?”
李大娘銀鈴般嬌笑,道:“原來你說話也這么甜,我當然也有過二十三歲的時候,只可惜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p> 劉詩詩立刻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道:“真的?……我不相信。”
李大娘道:“我怎么會騙你?怎么會舍得騙你?”
她輕輕嘆息著,接著道:“今年我已經(jīng)四十三了,至少已可以做你的老大姐,你愿不愿意?”
劉詩詩點點頭,她愿意。
她非但愿意做她的妹妹,甚至愿意做她的女兒。
她忽又搖搖頭,道:“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你已四十三歲,我想沒有人會相信。”
李大娘悠悠道:“也許別人不相信,但我自己卻沒法子不相信。我也許可以騙過你,騙過世上所有的人,卻沒法子騙得過自己。”
劉詩詩垂下頭,也不禁輕輕嘆息。
她第一次感覺到年華易去的悲哀,第一次覺得青春應(yīng)當珍惜。
她覺得自己和李大娘的距離仿佛又近了一層。
李大娘道:“那位小妹妹呢?是你的什么人?”
劉詩詩道:“她從小就跟我在一起長大的,就好像是我的親妹妹一樣?!?p> 李大娘笑道:“但現(xiàn)在我卻要把你從她身旁搶走了……小妹妹,你生不生氣?”
秦香蓮噘著嘴,居然默然了。
劉詩詩瞪了她一眼,又笑道:“她真的還是個小孩子,真的還不懂事?!?p> 李大娘嘆道:“有時不懂事反而好,現(xiàn)在我若還能做個不懂事的孩子,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換。”
她忽又笑了笑,道:“今天我們應(yīng)該開心才對,不該說這些話……你說對不對?”
劉詩詩正想回答,忽然發(fā)現(xiàn)李大娘問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并沒有看著她。
就在同時,她己聽到身后有個人,冷冷地道:“不對?!?p> 他的回答簡短而尖銳,就像是一柄匕首。
他的聲音更鋒利,仿佛能割破人們的耳膜,剖開人們的心。
劉詩詩忍不住回頭。
她這才發(fā)現(xiàn)屋角中原來還坐著一個人。
一個不像是人的人。
他坐在那里的時候,就好像是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件家具;既不動,也不說話,無論誰都不會注意到他。
但你只要看他一眼,就永遠無法忘記。
劉詩詩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她看到他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一把雖生了銹,卻還是可以殺人的刀;就好像看到一塊千年末溶,已變成黑色的玄冰。
他的腰上掛著一把黑色的刀,平平無奇。
她不看他的時候,心里只要想到他,就好像想到一場可怕的噩夢;就好像又遇到那種只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鬼魂。。
無論誰都想不到這種人會坐在李大娘這種人的屋子里。
但他的的確確是坐在這里。
無論誰都想不到這人也會開口說話。
但他的的確確是開口說話了。
他說:“不對?”
李大娘反而笑了,道:“不對?為什么不對?”
這人冷冷道:“因為你若真的開心,無論說什么話都還是一樣開心的?!?p> 李大娘笑得更甜,道:“有道理,一刀先生說的話好像永遠有道理。”
一刀先生道:“不對。”
李大娘道:“不對?為什么又不對呢?”
一刀先生道:“我說的話是有道理,不是‘好像’有道理。”
李大娘的笑聲如銀鈴,道:“小妹妹,你們看這位一刀先生是不是很有趣?”
劉詩詩的嘴閉著,秦香蓮的嘴噘得更高。
她們實在無法承認這位一刀先生有趣。
你也許可以用任何名詞來形容這個人,但卻絕不能說他“有趣”。
李大娘的意見卻不同。
她笑著又道:“你們剛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也許會覺得他很可怕;但只要跟他相處得長久,就會漸漸發(fā)覺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p> 劉詩詩心里有句話沒有說出來!
她本來想問:“像這么樣的人,誰能跟他相處得久呢?”
若要她和這種人在一起,她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窗外的日色已偏西,但在李大娘說來,這一天才剛開始。
劉詩詩覺得今天的運氣不錯。
她終于脫離了錢四那些一心只想吃她騙她的惡陡,終于遇到了童老大和李大娘這樣的好人。
那些人就像是一群貓,貪婪的貓。
李大娘卻像是只鳳凰。
現(xiàn)在金絲雀也飛上了云端,那些惡貓就再也休想傷著她了。
劉詩詩忽然覺得很疲倦,到這時她才想起已有很久沒有睡過,她眼睛不由自主看到李大娘那張柔軟而寬大的床上……
一天已黑了。
屋里燃著燈,燈光從粉紅色的紗罩中照出來,溫柔得如同月光。
燃燈的人卻已不在了,屋子里靜悄悄的,劉詩詩只聽到自己的心在輕輕的跳著,跳得很均勻。
她覺得全身軟綿綿的,連動都懶得動,可是口太渴,她不禁又想起了家里那用冰鎮(zhèn)得涼涼的蓮子湯。
秦香蓮呢?
這小鬼又不知瘋到哪里去了?
劉詩詩輕輕嘆了口氣,悄悄下床,剛才脫下的鞋子已不見了。
她找著了雙繡金的發(fā)屐。
屐很輕,走起路來“踢達踢達”的響,就好像雨漓在竹葉上一樣。
她很欣賞這種聲音,走走、停停,停下來看看自己腳,腳上穿的白襪已臟了,她脫下來,一雙纖秀的腳雪白。
“屐上足婦霜,不著鴉頭襪?!?p> 想起這句風流詩人的明句,她自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若是有了音樂,她真想跳一曲小杜最欣賞的“柘枝舞”。
推開窗,窗外的晚風中果然有縹緲的樂聲。
花園里明燈點點,照得花色更鮮艷。
“這里晚上果然很熱鬧,李大娘一定是個很好客的主人?!?p> 劉詩詩真想走出去,看看那些客人,去分享他們的歡樂。
“若是吳一刀他們也自江南來了,也到這里來做客人,那多好!”
想到那強健而多情的少年,想到那飛揚的刀,劉詩詩臉上忽然泛起了一陣紅暈,紅得就像是太陽。
在這溫柔的夏夜中,有哪個少女不善懷春。
她沒有聽到李大娘的腳步聲。
她聽到李大娘親密的語聲時,李大娘已經(jīng)到了她身旁。
李大娘的手輕輕的搭在她的肩上,帶著笑道:“你竟想得出神,在想什么?”
劉詩詩嫣然道:“我在想,秦香蓮那小鬼怎么連人都瞧不見了?!?p> 她從來沒有說過謊。
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說謊,而且根本連想都沒有想,謊話就自然而然的從嘴里溜了出來,自然得就如同泉水流下山坡一樣。
她當然還不懂得說謊本是女人天生的本領(lǐng),女人從會說話的時候起,就懂得用謊話來保護自己。
說謊最初的動機只不過是保護自己,一個人要說過很多次謊之后,才懂得如何月謊話來欺騙別人。
李大娘拉起她的手,走到那張小小的圓桌旁坐下,柔聲道:“你睡得好嗎?”
劉詩詩笑道:“我睡得簡直就像是剛出世的小孩子一樣。”
李大娘也笑了,道:“睡得好,就一定餓,你想吃什么?”
劉詩詩搖搖頭道:“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
她眼波流動,慢慢的接著道:“今天來的客人好像不少?!?p> 李大娘道:“也不多,還不到二十個。”
劉詩詩道:“每天你都有這么多客人?”
李大娘又笑了,道:“若沒有這么多客人,我怎么活得下去?”
劉詩詩驚奇的張大了眼,道:“這么說來,難道來的客人都要送禮?”
李大娘眨眨眼,道:“他們要送,我也不能拒絕,你說是不是?”
劉詩詩道:“他們都是哪里來的呢?”
李大娘道:“哪里來的都有……”
她忽又眨眨眼,接著道:“今天還來了位特別有名的客人。”,劉詩詩的眼睛亮了,道:“是誰?是不是吳一刀?是不是岳不群?”
李大娘道:“你認得他們?”
劉詩詩垂下頭,咬著嘴唇道:“不認得,只不過很想見見他們,聽說他們都是很了不起的江湖俊杰?!?p> 李大娘吃吃地笑著,輕輕擰了擰她的臉,道:“無論多了不起的優(yōu)秀人物,看到你這么美的女孩子時,都會變成呆子的。你只要記著我這句話,以后一定享福一輩子。”
劉詩詩喜歡擰秦香蓮的小臉,卻很不喜歡別人擰她的臉。
從來沒有人敢擰她的臉。
但現(xiàn)在她并沒有生氣,反而覺得有種很溫暖舒服的感覺。
李大娘的纖指柔滑如玉。
有人在敲門。
敲門的也都是很美麗的小姑娘,送來了幾樣很倩致的酒萊。
李大娘道:“我們就在這里吃晚飯好不好?我們兩個可以靜靜地吃,沒有別人來打擾我們?!?p> 劉詩詩眼珠子轉(zhuǎn)動,道:“我們?yōu)槭裁床怀鋈ジ切┛腿艘黄鸪阅兀俊?p> 李大娘道:“你不怕那些人討厭?”
劉詩詩又垂下頭,咬著嘴唇道:“我認識的人不多,我總聽人說,朋友越多越好?!?p> 李大娘又笑了,道:“你是不是想多認識幾個人,好挑個中意的郎君?”
她嬌笑著,又去擰劉詩詩的臉。
劉詩詩的臉好燙。
李大娘忽然將自己的臉貼上去,媚笑著道:“我這里每天都有朋友來,你無論要認識多少個都可以。但今天晚上,你卻是我的?!?p> 她的臉又柔滑,又冰涼。
劉詩詩雖然覺得她的動作并不大好,卻又不忍推開她。
“反正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
從來沒有人貼過她的臉,從來漢有人跟她如此親密過。
秦香蓮也沒有。
劉詩詩忽然道:“秦香蓮呢?怎么到現(xiàn)在還看不見她的人?”
李大娘道:“她還在睡?!?p> 她笑了笑,道:“除了你之外,從來沒有別人睡在我屋子里,更沒有人敢睡在我床上?!?p> 劉詩詩心里更溫暖,更感激。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她的臉也更燙了,李大娘道:“你是不是很熱?我替你把這件長衫脫了吧?!?p> 劉詩詩道:“不……不熱,真的不熱?!?p> 李大娘道:“不熱也得脫!否則別人看見你穿著這身男人的衣服,還以為有個野男人在我房里,那怎么得了?!?p> 她的嘴在說話,她的手已去解劉詩詩的衣鈕。
她的手就像是一條蛇,滑過了劉詩詩的腰,滑過了胸膛……
劉詩詩不能不動了。
她覺得很癢。
她喘息著,嬌笑著,伸手去推,道:“你不能脫,我里面沒有穿什么衣服。”
李大娘笑得很奇檉,道:“那有什么關(guān)系?你難道還怕我?”
劉詩詩道:“我不是怕,只不過……”
她的手忽然也推上了李大娘的胸膛。
她的笑容忽然凝結(jié),臉色忽然改變,就好像摸著條毒蛇。
她跳起來,全身發(fā)抖,瞪著李大娘,顫聲道,“你……你究竟是女的?還是男的?”
李大娘悠然道:“你看呢?”
劉詩詩道:“你……你……你……”
她說不出。
因為她分不出李大娘究竟是男?還是女?
無論誰看到李大娘,都絕不會將她當成男人。
連白癡都不會將她看成男人。
但是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平坦得就像是一面鏡子。
李大娘帶著笑,道:“你看不出?”
劉詩詩道:“我……我……我……”
李大娘笑得更奇怪,道:“你看不出也沒關(guān)系,反正明天早上你就會知道了?!?p> 劉詩詩一步步往后退,吃吃道:“我不想知道,我要走了。”
她忽然扭轉(zhuǎn)頭,想沖出去。
但后面沒有門。
她再沖回來,李大娘已擋住了她的路,道:“現(xiàn)在你怎么能走?”
劉詩詩急了,大聲道:“為什么不能走?我又沒有賣給你!”
李大娘悠然道:“誰說你沒有賣給我?”
劉詩詩怔了怔,道:“誰說我已經(jīng)賣給了你。”
李大娘道:“我說的。因為我已付紿童老大七百兩銀子?!?p> 她又笑了笑,悠然接著道:“你當然不止值七百兩銀子,可借他只敢要這么多。其實,他就算要七千兩,我也是一樣要買的?!?p> 劉詩詩的臉已氣白了,道:“你說童老大把我賣給了你?”
李大娘道:“把你從頭到腳都賣給了我?!?p> 劉詩詩氣得發(fā)抖,道:“他算什么東西?憑什么能把我賣給你?”
李大娘笑道:“他也不憑什么,只不過因為你是個被人賣了都不知道的小呆子。你一走進這城里,他們就已看上了你?!?p> 劉詩詩道:“他們?”
李大娘道:“他們就是鐵拳、刀疤七、錢四、和童老大?!?p> 劉詩詩道:“他們都是串通好了的?”
李大娘道:“一點也不錯,主謀的就是你拿他當好人的童老大,他不但要你的錢,還要你的人?!?p> 她笑著,接著道:“幸好遇見了我,還算運氣。只要你乖乖的聽話,我絕不會虧待你的,甚至不要你去接客。”
劉詩詩道:“接客?接客是什么意思?”
她已氣得要爆炸了,卻還在勉強忍耐著,因為她還有很多事不懂。
李大娘吃吃笑道:“真是個小呆子,連接客都不懂,不過我可以慢慢的教你。今天晚上就開始教。”
她慢慢地走過去。
走動的時候,“她”衣服下已有一部分凸出。
劉詩詩蒼白的臉又紅了,失聲道:“你……你是個男人?”
李大娘笑道:“有時是男人,有時也可以變成女人,所以,你能遇著我這樣的人,可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p> 劉詩詩忽然想吐。
想到李大娘的手剛才摸過的地方,她只恨不得將那些地方的肉都割下。
李大娘還在媚笑著,道:“來,我們先喝杯酒,再慢慢的……”
劉詩詩忽然大叫。
她大叫著沖過來,雙手齊出。
大小姐有時溫柔如金絲雀,有時也會兇得像老虎。
她的二雙手平時看來柔若無骨,滑如春蔥,但現(xiàn)在卻好像變成了一只老虎的爪子,好像一下子就能扼到李大娘的咽喉。
她出手不但兇,而且快,其中還藏著變化。
“大靈王府”中的能人高手很多,每個人都說大小姐的武功己可算是一流高手。
從太原府來的那位大鏢頭就是被她這一招打得躺下去的,躺下去之后,很久很久都沒有爬起來。
這一招正是劉大小姐的得意杰作。
她已恨透了李大娘這妖怪,這一招出手當然比打那位大鏢頭時更重,李大娘若被打躺下,也許永遠也爬不起來了。
李大娘沒有躺下去。
躺下去的是劉大小姐。
她從來沒有被人打倒過。
沒有被人打倒過的人,很難領(lǐng)略被人打倒是什么滋味。
她首先覺得自己去打人的手反被人抓住,身子立刻就失去重心,忽然有了種飄飄蕩蕩的感覺。
接著她就聽到自己身子被摔在地上時的聲音。
然后她就什么感覺都沒有了。整個人都好像變成空的。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腦袋,把腦袋塞得就仿佛是塊木頭。
等她再有感覺的時候,她就看到李大娘正帶著笑在瞧著她,笑得還是那么溫柔,那么親切,柔聲問道:“疼不疼?”
當然疼。
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到疼,疼得全身骨節(jié)都似將散開,疼得眼前直冒金星,疼得眼淚都幾平忍不住要流了出來。
李大娘搖著頭,又笑道:“像你這樣的武功,也敢出手打人,倒真是妙得很?!?p> 劉詩詩道:“我武功很糟?”
這種時候,她居然問出了這么佯一句話來,更是妙不可言。
李大娘仿佛也很吃驚,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武功有多糟?”
劉詩詩不知道。,她本來一直認為自己已經(jīng)可以算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現(xiàn)在她才知道了,別人說她高,只不過因為她是大靈王的女兒。
這種憾覺就好像忽然從高樓上摔下來,這一跤實在比剛才摔得還重。
她笫一次發(fā)覺自己并沒有想像中那么聰明,那么本事大。
她幾乎忍不住要自己給自己幾個大耳光。
李大娘帶笑瞧著她,悠然道:“你在想什么?”
劉詩詩咬著牙,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