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詩一路走,一路氣,一路罵。
“死書生,酒鬼,豬八戒……”
罵著罵著,她忽又笑了。
秦香蓮打算要寫的那本《大小姐南游記》里,本已有了一個唐僧,一個孫悟空,現(xiàn)在再加上個豬八戒,角色就幾平全了。
這本書若真的寫出來,一定更精彩,秦香蓮若知道,一定也會笑得連嘴都噘不起來。
“但這小噘嘴究竟逃到哪里去了呢?”
笑著笑著,劉詩詩又不禁嘆了口氣,只不過這嘆息聲聽來倒并不十分傷感——無淪如何,知道有個人在后面保護著你,總是蠻不錯的。
豬八戒看來雖愚蠢,那幾釘耙打下來時也蠻唬人的。
若沒有豬八戒,唐僧也未必就能上得西天。
豬八戒真的愚蠢嗎?
在豬眼中,世上最愚蠢的動物也許就是人。
一日正午。
日正當(dāng)中。
你若坐在樹蔭下,坐在海灘旁,坐在水閣中,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在你身上,你手里端著杯用冰鎮(zhèn)得涼透了的酸梅湯。
這種時候你心里當(dāng)然充滿了歡愉,覺得世界是如此美好,陽光是如此燦爛、如此輝煌。
但若你一個人走在烈日下,走到被烈日曬得火燙的石子路上,那滋味可就不太好受了。
劉詩詩氣消下去的時候,才感覺到自己有多累、多熱、多渴、多臟。
她覺得自己簡直就好像在噩夢里,簡直連氣都喘不過來。
道路筆直的伸展向前方,仿佛永無盡頭,一粒粒石子在烈日下閃閃發(fā)著光,燙得就好像是一個個煮熟了的雞蛋。
前面的樹蔭下有個賣涼酒熱菜的攤子,幾個人坐在樹下,左手端著酒碗,右手揮著馬連坡大草帽,一面還在喃喃的埋怨著酒太淡。
但在劉詩詩眼中,這兒個人簡直已經(jīng)快活得像抻仙一樣了。
“人在福中不知福?!?p> 到現(xiàn)在劉詩詩才懂得這句話的意思。
若在兩天前,這種酒菜在她眼中看來只配喂狗,但現(xiàn)往,若有人送碗這種酒給她喝,她說不定會感激得連眼淚都流下來。
她真想過去喝兩碗,她的嘴唇快干得裂開了。
但酒是要錢買的。
劉詩詩雖然沒出過門,這種道理總算還明白。
現(xiàn)在她身上連一個銅板都沒有。
劉詩詩無論要什么東西,只要張張嘴就會有人送來的。
她這一輩子從來也不知道“錢”是樣多么可貴的東西。
“那豬八戒身上一定有錢,不知道肯不肯借一點給我?”
想到問人借錢,她的臉已經(jīng)紅了,若要真的問人去借,只怕殺了她,她也沒法子開口的。
樹蔭下的人都直著眼睛在瞧她。
她低下頭,咬咬牙,大步走了過去。
“那豬八戒怎么還沒有趕上來?莫非又已喝得爛醉如泥?”
她只恨自己剛才為什么不在那里吃點喝點再走,“不吃白不吃”,她第一歡覺得程修真說的話多多少少還有點道理。
身后有車輛馬嘶,她回過頭,就看見一輛烏篷車遠遠的走了過來,一個人懶洋洋的靠在前面的車座上,懶洋洋的提著韁繩,一雙又細又長的眼睛似睜非睜,似閉非閉,嘴角還帶著懶洋洋的一抹微笑。
這酒鬼居然還沒有喝醉,居然趕來了??此@種舒服的樣子,和劉詩詩一比,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劉詩詩恨得牙癢癢的。
“這輛馬車剛才明明就停在門口,我為什么就不會坐上去,我明明是先出門的,為什么反讓這豬八戒撿了便宜?”
現(xiàn)在她只能希望這豬八戒會招呼她一聲,請她坐上車。
程修真偏偏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沒看到她這個人似的,馬車走走停停,卻又偏偏不離開她前后左右。
不看到他這副死樣子還好,看到了更叫人生氣。
劉詩詩忍不住大聲道:“喂。”
程修真眼睛張了張,又閉上。
劉詩詩只好走過去,叫道:“喂,你這人難道是聾子?”
程修真眼睛這才張得大了些,懶洋洋道:“你在跟誰說話?”
劉詩詩道:“當(dāng)然是跟你說話,難道我還會跟這匹馬說話嗎?”
程修真淡淡道:“我既不姓喂,又不叫喂,我怎么知道你是在跟我說話?”
劉詩詩咬了咬牙,道:“喂,姓程的。”
程修真眼睛閉上。
劉詩詩火了,又叫道:“我叫姓程的,你難道不姓程?”
程修真道:“姓程的人很多,我怎么知道你在叫哪一個?”
劉詩詩怒道:“難道這里還有第二個姓程的?難道這匹馬也姓程?”
程修真道:“也許姓程,也許姓劉,你為什么不問它自己去?”
他打了呵欠,淡淡接著道:“你若要跟我說話,就得叫我程大哥。”
劉詩詩火更大,瞪著眼,道:“憑什么我要叫你程大哥?”
程修真道:“第一,因為我姓程,第二,因為我年紀比你大,第三,因為我是男人,你總不能叫我程大姐吧?!?p> 他懶洋洋的笑了笑,接著道:“你若要叫我程大叔,我倒有點不敢當(dāng)?!?p> 劉詩詩道:“死豬,豬八戒?!?p> 程修真悠然道:“只有豬才會找豬說話,我看你并不太像豬嘛。”
劉詩詩咬了咬牙,扭頭就走,發(fā)誓不理他了,突聽呼哨一聲,程修真突然拉了拉韁繩,馬車就從她身旁沖了出去。
前面的路還是好像永遠也走不完的,太陽還是那么大,若真的這么樣走下去,就算能挺得住,也得送掉半條命。
劉詩詩一著急,大聲道:“程大割,等一等?!?p> 她故意將“大”字聲音說得很高,“割”,字聲音說得含糊不清,聽起來就好像在叫程大哥。
程修真果然勒住了韁繩,回頭笑道:“劉小妹,有什么事呀?”
劉詩詩“噗哧”笑了,她好不容易才總算占了個便宜,當(dāng)然笑得特別甜,特別開心。
天下有哪個女孩子不喜歡占人的便宜?
劉詩詩眨著眼笑道:“你這輛車子既然沒人坐,不知道可不可以順便載我一程?”
程修真笑了笑道:“當(dāng)然可以?!?p> 劉詩詩道:“你既然已答應(yīng)了我,就不能再趕我下來呀。”
程修真道:“當(dāng)然?!?p> 他的嘴還沒有閉上,劉詩詩已跳上馬車,突又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吃吃笑道:“你剛才也許沒有聽清楚,我不是叫你做程大哥,是叫你程大割;你的頭發(fā)比女人的還要長?!?p> 她存心想氣氣這長頭發(fā)秀才。
誰知程修真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道:“長頭發(fā)表示學(xué)問好,我早就知道我有學(xué)問,用不著你來提醒?!?p> 劉詩詩噘起嘴,“砰”的關(guān)上車門。
程修真哈哈大笑,揚鞭打馬,車馬前行,又笑著道:“長頭發(fā)的好處多著哩,你以后慢慢就會知道的?!?p> 有的人好像天生就運氣,所以永遠都活得很開心。
程修真就是這種人,無論誰想要這種人生氣,都很不容易。
正午一過,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就多了起來,有的坐車,有的騎馬,有的年老,有的年輕……
劉詩詩忽然看到一個年輕的騎士身上,掛著一把刀,一把黑色的刀。。
這人當(dāng)然不是吳一刀,但想必一定是從江南來的。
劉詩詩心里在也不是剛出門時的想法了:“不知他認不認得吳一刀?知不知道吳一刀的消息?”
她現(xiàn)在有一種火燒的感覺,被辜負。
她試著忘記,忘記是人的天性。
劉詩詩頭伏在車窗上,癡癡地瞧著,癡癡地想著。
她希望自己能一心一意的去想岳不群,把別的事全都忘記。
為什么不是柳三變,那是因為他的年紀,吳一刀是三個人中最年輕的。
可是她不能,她不能忘記。
那把刀。
她餓得要命,餓得連覺都睡不著。
一個人肚子里若是空空的,心里又怎么會有柔情蜜意?
劉詩詩忍不住又探出頭去,大聲道:“你知個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程修真道:“不知道,反正離江南還遠得很?!?p> 劉詩詩道:“我想找個地方停下來,我……我有點餓了?!?p> 程修真道:“你想吃東西?”
劉詩詩咽了口口水,道:“吃不吃都無所謂……吃點也好。”
程修真道:“既然無所謂,又何必吃呢?”
他嘆了口氣,喃喃道:“到底是女人本事大,整天不吃飯都無所謂,若換了我,只怕早就餓瘋了?!?p> 劉詩詩突然叫了起來,道:“我也餓瘋了?!?p> 程修真笑道:“那么就吃吧,只不過吃東西要錢的,你有錢沒有?”
劉詩詩道:“我……我……”
程修真悠然道:“沒有錢去吃東西,叫吃白食,吃白食的人要挨板子的;寸把厚的板子打在屁股上,那滋味比餓還不好受。”
劉詩詩紅著臉,咬著嘴唇,過了很久才鼓足勇氣,道:“你……你有錢沒有?”
程修真道:“有一點,只不過我有錢是我的,你可不是我老婆,總不能要我養(yǎng)你吧!”
劉詩詩道:“誰要你養(yǎng)我?”
程修真道:“你既不要我養(yǎng)你,又沒有錢,難道想一路餓到江南嗎?”
劉詩詩怔了半晌,吶吶道:“我……我可以想法子去賺錢?!?p> 程修真道:“那就好極了,你想怎么樣去賺錢呢?”
劉詩詩又怔住。
她這輩子從來也沒有賺過一文錢,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賺錢。
過了半晌,她才試探著問道:“你的錢是從哪里來的?”
程修真道:“當(dāng)然是賺來的。”
劉詩詩道:“怎么賺來的?”
程修真道:“賺錢的法子有很多種,賣藝、教書、保鏢、護院、打獵、采藥、當(dāng)伙計、做生意,什么事我都干過?!?p> 他笑了笑,接著道:“一個人若想不挨餓,就得有自力更生的本事,只要是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馁嶅X,無論干什么都不丟人的。卻不知你會干什么?”
劉詩詩說不出話來了。
她什么都不會,她會的事沒有一樣是能賺錢的。
程修真悠然道:“有些人只會花錢,不會賺錢,這種人就算餓死,也沒有人會可憐的。”
劉詩詩怒道:“誰要你可憐?”
程修真道:“好,有骨氣,但有骨氣的人挨起餓來也一樣難受,你能餓到幾時呢?”
劉詩詩咬著牙,幾乎快哭出來了。
程修真道:“我倒替你想出了個賺錢的法子?!?p> 劉詩詩忍不住問道:“什么法子?”
程修真道:“你來替我趕車,一個時辰我給你一錢銀子。”
劉詩詩道:“一錢銀子?”
程修真道:“一錢銀子你還嫌少嗎?你若替別人趕車,最多只有五分?!?p> 劉詩詩道:“好,一錢就一錢,可是……可是……”
程修真道:“可是怎么樣?”
劉詩詩紅著臉,道:“我隊來沒有趕過車?!?p> 程修真笑道:“那沒關(guān)系,只要是人,就能趕車,一個人若連馬都指揮不了,這人豈非是一個驢子?!?p> 劉詩詩終于賺到了她平生第一次憑自己本事賺來的錢。
這一錢銀于可真不是好賺的。
趕了一個時辰的車后,她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兩條手臂幾乎已麻木,拉韁的手也已磨得幾乎出血。
從程修真手里接過這一錢銀子的時候,她眼淚幾乎又將流出來。
那倒并不是難受的淚,而是歡喜的淚。
她第一次享受到勞力獲得代價的歡愉!
程修真瞧著她,眼睛里也發(fā)著光,微笑道:“現(xiàn)在你已有了錢,可以去吃東西了?!?p> 劉詩詩挺起胸,大聲道:“我自己會去吃,用不著你教我。”
她手里緊緊握著這一錢銀子,只覺這小小的一塊碎銀子比她所有的珠寶首飾都珍貴。她知道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從她手上將這一錢銀子騙走。
這市鎮(zhèn)并不大。
劉詩詩找了家最近的飯鋪走了進去,挺起了胸膛走進去。雖然手里只有一錢銀子,但她卻覺得自己像是百萬富翁,覺得自己從沒有如此富有過。
店里的伙計雖然在用狐疑的眼色打量著,還是替她倒了碗茶來,道:“姑娘要吃點什么?”
劉詩詩先一口氣將這碗茶喝下去,才吐出口氣,道:“你們這里有沒有香菇?”
無論在什么時候,無論在什么地方,香菇都是有錢人才吃得起的。
伙計上上下下打量著她,道:“香菇當(dāng)然有,而且是從老遠的地方運來的,只不過貴得很?!?p> 劉詩詩將手里的銀子往桌上一放,道:“沒關(guān)系,你先用香菇和火腿紿我燉只雞來?!?p> 她決心要好好吃一頓。
店伙用眼角瞟著那一小塊銀子,冷冷道:“香菇火腿燉雞要五錢銀子,姑娘真的要?”
劉詩詩怔住了。
怔了半天,慢慢的伸出手,悄悄的將桌上的銀子蓋住。
她腦子里根本就沒有價值的概念,根本就不知道一錢銀子是多少錢。
現(xiàn)在她知道了。
店伙道:“我們這里有一錢銀子的客飯,一萊一湯,白飯盡管吃飽?!?p> 一錢銀子原來只能吃客飯”。做一個時辰苦工的代價原來就只這么多。
劉詩詩忍住淚,道:“好,客飯就客飯。”
只聽一人道:“給我燉一碗香菇火腿雞,再配三四個炒菜,外加兩斤花雕?!?p> 程修真不知何時也已進來了,而且就坐在她旁邊一張桌上。
劉詩詩咬著嘴唇,不理他,不聽他說的話,也不去看他。
飯來了,她就低著頭吃。
但旁邊火腿燉雞的香味卻總是要往她鼻子里鉆。
一個人總不能閉著嘴呼吸吧。
劉詩詩恨恨道:“窮秀才,還要窮吃,難道想一輩子打光棍?”
程修真還是不生氣,悠然笑道:“我本事比你大,比你會賺錢,所以我吃得比你好,這本是天公地道的事,誰也不能生氣?!?p> 這市鎮(zhèn)雖不大,這飯鋪卻不小,而且還有雅座。
雅座里忽然走出個滿臉脂粉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到柜臺,把手一伸,道:“牛大爺要我到柜臺來取十兩銀子?!?p> 掌柜的哭笑道:“我知道,牛大爺已吩咐過了,今天來的姑娘,只要坐一坐,就有十兩銀子賞錢?!?p> 他取出錠十兩重的銀子遞過去,笑道:“姑娘們賺錢可真方便?!?p> 這女人接過銀子,一扭一扭地走出去,忽又回頭來嫣然一笑道:“你若覺得我們賺錢方便,為什么不要你的老婆和女兒也來賺呢?”
掌柜的臉色變了,就好像嘴里忽然被人塞迸了個臭皮蛋。
劉詩詩正在聽著,程修真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覺得她賺錢比你方便?”
趕一個時辰車,只有一錢銀子,坐一坐就有十兩銀子。
看來這的確有點不公平。
程修真又道:“她們賺錢看來的確很方便,因為他們出賣的是青春和廉恥,無論誰只要肯出賣這些,賺錢都很方便的,只不過……”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這種錢賺得雖很方便,卻痛苦,只有用自己勞力和本事賺來的錢,花起來才問心無愧?!?p> 劉詩詩忍不住點了點頭,忽然覺得他說的話很有道理。
她第一次覺得這豬八戒并不像她想得那么愚蠢。
“也許讀書的人確實想得比別人多些?!?p> 柳三變也是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可是還是比岳不群年輕。
她忽然覺得他就算吃得比別人多些,也可以值得原諒了。
在飯鋪的伙計心目中,來吃飯的客人大致可以分成兩種。
像劉詩詩這樣,只吃客飯的,當(dāng)然是最低的一種。這種人非但不必特別招呼,連笑臉都不必給她。
像程修真這樣一個人來,又點菜,又喝酒的,等級當(dāng)然高多了。
因為喝酒多了,出手一定大方些,小帳就一定不會太少。
何況一個人點了四五樣菜,一定吃不完,吃剩下的菜伙計就可以留著吃夜宵,若是還剩點酒下來,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在店伙眼中,這兩種人本來就不同的動物,但今天來的這兩個人卻好像有點奇怪。
這兩人本來明明是認得的,卻偏偏要分開兩張桌子坐。
他們明明在跟對方說話,但眼睛誰也不去看誰,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都像是自言自語。
“說不定他們是一對剛吵了嘴的小夫妻?!?p> 店伙決定對女客巴結(jié)些,他眼光若是不錯,今天說不定會大有收獲,因為和丈夫吵了架的女人往往都有機可乘,何況這女人看來并不聰明。
做一個小鎮(zhèn)上飯鋪里的伙計,樂趣雖然不多,但有時卻往往會有很意外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