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善哉善哉?!?p> 一個和尚口宣佛號,慢慢地走了過來,手里捧著個木魚,卻沒有棒槌。
會念經(jīng)的和尚終于出現(xiàn)了。
他慢慢地走到金元寶面前,嘆息著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一關(guān)都勘不破,怎能出家做和尚?”
金元寶全身發(fā)抖,嘶聲道:“我本來就不想做和尚,是你逼著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卜”的,頭上又被重重的敲了一下。
這和尚的手好像比棒槌還硬。
金元寶竟被他一根手指敲得爬到地上去了。光頭上立刻凸起了一大塊。
這和尚道:“是誰逼你做和尚的?”
金元寶道:“沒,……沒有人?!?p> 和尚道:“你想不想做和尚?”
金元寶道:“想……想……”
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兩無阿彌陀佛……”
他居然又開始念經(jīng)了。
金元寶卻爬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劉詩詩看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回過頭向岳不群苦笑道:“這和尚真的會念經(jīng)?!?p> 岳不群道:“不但會念經(jīng),還會敲人腦袋?!?p> 劉詩詩道:“敲得比念經(jīng)還好?!?p> 岳不群道:“這次他念經(jīng)雖沒有選錯地方,但卻敲錯了腦袋?!?p> 劉詩詩道:“他本該敲誰的腦袋?”
岳不群道:“他自己的?!?p> 和尚忽然不念經(jīng)了,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搖著頭嘆道:“原來又是你?!?p> 岳不群道:“又是我?!?p> 和尚道:“你怎么又來了?”
岳不群道:“既然能走,為什么不能來了?”
和尚道:“既已走了,就不該來的。”
岳不群道:“誰說的?”
和尚道:“和尚說的?!?p> 岳不群道:“和尚憑什么說?”
和尚道:“和尚會‘一指撣’,會敲人腦袋?!?p> 岳不群嘆了口氣,道:“看來這和尚好像要趕我走的樣子?!?p> 和尚道:“昨天你趕和尚走,今天和尚趕你走,豈非也很公道?!?p> 岳不群道:“我若走了,有沒有人會給和尚五萬兩銀子?”
和尚道:“沒有?!?p> 岳不群道:“那么我就不走?!焙蜕谐料铝四槪溃骸澳阒肋@是什么地方?”
岳不群道:“好像是個賭場,又好像是個廟?!?p> 和尚道:“昨天是賭場,今天是廟。”
岳不群笑了笑,道:“連妓女都可以到廟里燒香,我為什么不能來?”
和尚道:“你來干什么?”
岳不群道:“當(dāng)然來賭錢,賭鬼一天不賭錢,全身都發(fā)癢?!?p> 和尚道:“廟里不是賭錢的地方?!?p> 岳不群道:“和尚既然能到賭場里念經(jīng),賭鬼為什么不能到廟里賭錢?”
和尚瞪著他,忽然笑了,道:“這里都是和尚,誰跟你賭?”
岳不群道:“和尚?!?p> 和尚道:“和尚不賭?!?p> 岳不群道:“我佛如來也賭,和尚為什么不賭?”
和尚皺眉道:“我佛如來也賭?跟誰賭?”
岳不群道:“齊天大圣孫悟空?!?p> 和尚道:“賭什么?”
岳不群道:“賭孫悟空翻不出他的手掌心?!?p> 和尚又笑道:“就算你有理,和尚也沒錢賭?!?p> 岳不群道:“和尚會化緣,怎么會沒有錢?”
和尚道:“到哪里化緣?”
岳不群道:“據(jù)我所知這些和尚昨天還都是施主。”
和尚道:“哦?”
岳不群道:“尤其是金元寶,他既已做了和尚,財即是空,他那萬貫家財自然已全都施給和尚了?!?p> 他笑了笑,道:“聽說和尚化緣有時此強盜搶錢還兇得多。”
和尚瞪著他,圓圓的臉忽然變得很陰沉,冷冷道:“你會搶錢?”
岳不群道:“不會。”
和尚道:“會化緣?”
岳不群道:“也不會?!?p> 和尚道:“你用什么來賭?”
岳不群道:“用我的人?!?p> 和尚道:“人怎么能賭?”
岳不群道:“我若輸了,就跟你做和尚;你若輸了,這廟就歸我,和尚也歸我。”
和尚道:“你想怎么賭?”
岳不群道:“你既然會敲腦袋,我們不如就賭敲腦袋吧?!?p> 和尚道:“敲誰的腦袋?”
岳不群道:“你敲我的,我敲你的,誰先敲著誰的,誰就是贏家……
和尚冷冷道:“腦袋不是木魚,會敲破的?!?p> 岳不群道:“你知不知道哪種腦袋最容易敲破?”
和尚大笑。
笑聲中,他的人忽然不見了。
地上鋪著一塊塊石板,石板突然裂開,和尚就掉了下去。'然后石板就立刻合起。
這里本是個秘密的賭場,賭場里有翻板地道,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只有劉詩詩才會覺得很吃驚,怔了半晌,忽然笑道:“看來他不想跟你賭。”
岳不群微笑道:“他也知道最容易敲破的一種腦袋,就是光腦袋?!?p> 劉詩詩道:“你真想敲破他的腦袋?”
岳不群道:“只想敲破一點點。”
劉詩詩道:“為什么?看來他并不是什么壞人?!?p> 岳不群道:“但他不該逼著別人做和尚?!?p> 劉詩詩道:“天下開賭場的人若都做了和尚,這世界豈非太平得多?”
岳不群道:“這些和尚本來難道全是開賭場的?”
劉詩詩道:“說不定是他們自己愿意……”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一屋子和尚忽然全都叫了起來:“我們不愿做和尚!”
“好好的人,誰愿意做和尚?”
“我家有老有少,一大家人,日子過得也不錯,為什么要做和尚?”
金元寶叫得聲音最響,居然跪了下來,道:“我們都是被逼的,還求岳大俠替我們主持個公道?!?p> 岳不群嘆了口氣,道:“我本來還以為你是條好漢子,怎么被人一逼就做了和尚?”
金元寶道:“因為我們?nèi)舨蛔龊蜕校鸵覀兊拿?!?p> 岳不群道:“你們二三十個人,難道還怕他一個和尚不成?”
金元寶慘然道:“只因那和尚實在太兇、太厲害,何況還有秀才和道士幫著他!”
岳不群道:“你們加起來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金元寶嘆道:“若非如此,我們怎會全都做了和尚?”
劉詩詩忍不住問道:“你們做了和尚,對他是不是有好處?”
金元寶道:“當(dāng)然有好處。”
劉詩詩道:“什么好處?”
金元寶苦著臉道:“他說做和尚要四大皆空,所以我們做了和尚,家財也就全都變成他的了?!?p> 劉詩詩嘆了口氣,道:“這么樣說來,連我都想敲破他的腦袋了?!?p> 岳不群道:“不是敲破一點點,是敲個大洞?!?p> 金元寶摸著自己的腦袋,道:“可是他們?nèi)齻€人武功全都不弱,尤其是那和尚,實在太厲害?!?p> 岳不群冷笑道:“比他更厲害的人我也見過不少?!?p> 金元寶展顏道:“那當(dāng)然,只要岳大俠肯替我們作主,我們就有了生路?!?p> 岳不群用腳踩了踩地上的石板,道:“這下面是什么地方?”
金元寶道:“我也不太清楚。”
岳不群道:“你是這賭場的大老板,怎么會連你都不清楚?”
金元寶苦笑道:“這屋子本來并不是我的?!?p> 岳不群道:“是誰的?”
金元寶道:“不知道?!?p> 岳不群皺眉誼:“你知道什么?”
金元寶道,我只知道這屋子的主人多年前就死了,全家人都死得干干凈凈。“
岳不群道:“后來就沒有人搬進來過?”
金元寶道:“有是有,只不過無論誰搬進來,不出三天就又要搬走?!?p> 岳不群道:“為什么?”
金元寶道:“因為這屋子鬧鬼。”
劉詩詩失聲道:“鬧鬼?”
金元寶道:“這屋子本是家很有名的兇宅,誰都不敢問津,所以我們很便宜就買了下來?!?p> 劉詩詩道:“這里是不是真的有鬼呢?”
金元寶道:“有時我們的確覺得很多地方不對,但仗著人多膽大,所以倒也不在乎?!?p> 劉詩詩道:“是些什么地方不對?”
金元寶沉吟著道:“有時地下會忽然發(fā)出些奇奇怪怪的聲音來,有時明明放在桌上的東西,忽然間就不見了?!?p> 劉詩詩看了岳不群一眼。
岳不群道:“現(xiàn)在你們打算怎么辦呢?”
金元寶道:“只要能不做和尚。叫我們干什么都愿意?!?p> 岳不群想了想,道:“好,你們先走吧,等我弄清楚這里的事再說?!?p> 金元寶臉上露出為難恐懼之色,道:“那和尚不會放我們走的?!?p> 岳不群冷笑道:“你用不著害怕,他若知道,有我擋著?!?p> 金元寶展顏道:“就算天大的事,有岳大俠出面,我們也就放心了。”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滿屋子的和尚都已搶著往外逃,有的奪門,有的跳窗戶,眨眼間就全都走得精光。
沒有人出來追。
那和尚、道士和秀才全都沒有露面。
劉詩詩笑道:“看來你的威風(fēng)真不小,嚇得他們連頭都不敢伸出來了?!?p> 岳不群沒有笑。
劉詩詩又道:“你想那和尚溜到哪里去了?”
岳不群道:“我只望他莫要真的被鬼捉了去。”
他又沉聲道:“我看你不如也快走吧?!?p> 劉詩詩瞪大了眼睛,道:“你為什么要我走?”
岳不群勉強笑了笑道:“這地方說不定真的有鬼。”
劉詩詩的臉色雖也有些變了,還是搖著頭道:“我不走?!?p> 岳不群道:“為什么?”
劉詩詩道:“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p> 岳不群道:“可是……”
劉詩詩也不讓他說話,搶著又道:“既然我是你的朋友,就不能撇下你一個人在這里對付他們?nèi)齻€,就算你真的下地獄,我也只好跟著。”
她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岳不群的人真的忽然就掉了下去。
“砰”的,翻開的石板又已合起。
劉詩詩真的吃了一驚,用力去踢地上的石板。
隨便她怎么用力也踢不開。
石板很厚,一塊塊石板嚴密合縫,誰也看不出機關(guān)在哪里。
暴雨還沒有來,狂風(fēng)吹著窗戶。
窗戶在響,門也在響。
劉詩詩忍不住失聲驚呼,道:“岳不群,你在哪里?你聽不聽得見我說話?”
沒有回應(yīng)。
劉詩詩咬著嘴唇,一步步往后退,忽然轉(zhuǎn)身往外沖了出去。
外面好大的風(fēng)。
劉詩詩剛沖出門,就又有一陣狂風(fēng)卷起,卷起了漫天發(fā)絲。
千千萬萬根頭發(fā)突然一齊向她卷了過來,卷上了她的臉,纏住了她的脖子。
輕輕的、軟軟的、冷冷的,就好像是千千萬萬只鬼手摸著她的臉,扼住她的咽喉。
她呼吸已幾乎停頓,凌空一個翻身,退回了門里去,“砰”的,用力關(guān)上門,用身子抵住。
過了很久,她這口氣才透出來。
風(fēng)還在外面吹。
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
她忽然發(fā)現(xiàn)這間屋子好大。
屋子越大,越令她覺得自己渺小孤單。
她掌心已全是冷汗,用力扯下了身上、臉上、脖上的頭發(fā)。
頭發(fā)卻又粘在她手上,纏住了她的手——輕輕的、軟軟的、冷冷的……
她仿佛想吐,卻又吐不出。
“砰”的,一扇窗戶被吹開,接著又是霹虜一響,黃豆般人的雨點跟著打了進來。
她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壯起膽子,大聲道:“屋子里還有沒有人?……這里的人,難道全都死光了嗎?”
還是沒有人回應(yīng)。
她自己又忍不住打下個寒噤。
“這家人本就早已全都死光了,莫非全都變成了鬼嗎?”
可是那道士和秀才呢?
對面還有扇門,門是關(guān)著的。他們會不會藏在里面?
劉詩詩咬了咬牙,用最快的速度沖過去,仿佛生怕后面有鬼在追她。
幸好那扇門沒有從里面拴上。
劉詩詩沖了進去。
里面是間布置得很精雅的小客廳,看來令人覺得溫暖而舒服。
劉詩詩剛松了口氣,突然間,“砰”的,門已從她身后關(guān)上。
她一驚,轉(zhuǎn)身去推門,已推不開了。
這扇門赫然已從外面鎖??!
是誰鎖的門?
外面剛才明明連一個人都沒有的。
劉詩詩只覺身上的雞皮疙瘩一顆顆冒了起來,冷汗已濕透衣裳。
她一步步的后退,退到桌子旁,才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三碗茶、一卷書、一串佛珠、一柄拂塵。
書是太史公作的史記,也就是秀才念的那本。
茶還是溫的。
在劉詩詩和岳不群還沒有來到這里之前,那和尚、道士、秀才顯然在這里喝茶。
現(xiàn)在他們的人呢?
劉詩詩冷笑了一聲,道:“我知通你們在哪里,你們休想嚇得了我!”
其實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不過是自己在壯自己的膽子。
她說這句話,就表示她已被嚇住。
天色陰冥,屋子里更暗,連書上的字都已有點看不清楚。
劉詩詩站在那里發(fā)了半天怔,才四面打量這屋子。
這屋子的確布置得很精雅,另外還有扇門,門上掛著湘妃竹簾。
竹簾是垂下來的。
這扇門對面的墻上,掛著幅很大的山水畫,煙雨朦朦,意境仿佛很高,顯然也是名家的手筆。
這幅畫兩旁,當(dāng)然還有副對聯(lián)。
劉詩詩還沒有看清這對聯(lián)上寫的什么,突然聽到身后響起了一陣很奇怪的聲音,聽來就仿佛是竹簾卷動的聲音。
她一驚轉(zhuǎn)身,又不禁失聲而呼。
本來垂在那里的竹簾,此刻竟慢慢地向上面卷了起來。
竹簾后面的門是半掩著的。
門里門外都沒有人,就好像有只看不見的鬼手,在上面慢慢地卷著竹簾。
劉詩詩的膽子就算再大,也不禁毛骨悚然,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大叫道:“什么人?出來!”
沒有人出來。
根本就連人影都沒有。
劉詩詩緊握雙拳,咬緊牙關(guān),一步步走了過去。
她一面走,冷汗一面從臉上往下流。
她走得很慢,因為腿已發(fā)軟,但總算還是慢慢地走進了這扇門。
門后面是間密室,連窗戶都沒有,所以光線更暗。
黑黝黝的屋子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人盤膝坐在地上。
一個和尚。
這和尚圓圓的臉,垂眉斂目,面前還擺著個木魚,赫然正是剛才掉到地下去的那個會念經(jīng)的和尚。
劉詩詩長長吐出口氣,無論如何,她還算看到個活大了。
但和尚既然已在這里,岳不群呢?
劉詩詩忍不住道:“喂,你怎么會到了這里?岳不群呢?”
和尚不響,也不動。
劉詩詩大聲道:“喂,你怎么不說話?”
和尚還是不言不語,連眼睛都懶得張開,像是忽然變成了個聾子。
劉詩詩冷笑道:“你用不著裝聾作啞,你再不開口,我也要敲破你的腦袋了?!?p> 和尚偏偏要裝聾作啞。
劉詩詩怒道:“你以為我不敢?”
劉詩詩的脾氣一發(fā)作,天下還有什么她不敢做的事?
她一下子就竄了過去,真的在這和尚的光頭上敲了一敲。
和尚身子搖了搖,慢慢地倒了下去。
劉詩詩不由自主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大聲道:“你干什么,想裝死嗎?”
和尚不會裝死。
和尚真的已死了!
和尚的臉本來又紅又亮,現(xiàn)已變成了死灰色的。
死灰色的臉上,正有一縷鮮血慢慢地流下。從他寬闊的額角上流下來,流過眉眼,沿著鼻子流到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