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再醒來時已是半夜，應(yīng)該是薛夢陽找醫(yī)師來過，左手傷處被絹布、木板纏住，用繩子綁了起來，冰冰涼涼的，也不知道是敷了些什么藥。不過疼痛消了很多，應(yīng)該用不了幾天就好了。
將衣袖挽起，又看了看胸口，松了口氣，那淡淡的青黑紋路已經(jīng)消失了，心中暗暗祈禱柳閑和師父他們在他昏迷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
窗外簌簌下起了雨，屋子里非常安靜，唯有雨滴落在草木樹葉的聲音透過窗戶傳進(jìn)來，格外悅耳。余云聽著這聲音，心中只覺得安寧，閉上眼睛，那雨滴好似落在了他的靈魂之上。
不知聽了多久，余云的心神愈加祥和，靈臺清明，沒有半點困意，翻身下床，拿著屋內(nèi)角落的一把油紙傘，走出了房間。路過薛夢陽的臥室，腳步頓了頓，余云嘴角揚起，無聲地笑了。
想起這個臉黑心熱的老頭子總是板著的臉，想起這幾年來師父無聲無息的關(guān)照與愛護，想起他平時不茍言笑、在徒弟危難時刻也會無比的緊張，余云內(nèi)心只有感激與尊敬。
哪怕被派內(nèi)的弟子刺殺，哪怕知道門派內(nèi)還有別人想要置他于死地，余云也對太和派沒有一絲敵意和疏遠(yuǎn)，大抵都是因為這個常常口是心非的刻板師父。
也不知道昨天師父找到了些許線索沒有，想起這次事件，余云反而沒多少擔(dān)心。他心中十分相信，師父是絕對可以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的，也絕對可以護他周全。
余云走出門，將傘撐開，走進(jìn)了雨中。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也在雨天出來閑逛，可能是單純的沒有事情可做，也可能是覺得這雨實在太可愛，也可能只源于對某個人的想念。
他有些想念向飛大哥了。
與那個粗獷的江湖漢子結(jié)識，來自伏黎山上的搭救，那晚余云也是這樣，受傷之后醒來，夜空中飄零些小雨，然后就聽到向飛豪爽的聲音。卻不知道向飛此時去了哪里，過的可還好？
這般出神地想著，余云走過山林，繞過畫閣，走到某處不知誰栽種花圃前，那里有一個女子的身影靜立在雨中，卻沒有撐傘。
余云怔了怔，走過去，將傘遮在連花頭頂，笑道：“師姐，你怎么在這淋雨？”
連花嘆了口氣，看著前方的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師弟，你覺得淋雨舒服么？”
余云愣在那兒，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心想是不是練功練太多會把腦子給練壞掉，連花也好柳閑也好，難得不在修行，卻總是會說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余云將傘挪開一些，有雨滴落在他的肩和腦袋上，打了個冷顫又將傘移回來，笑笑道：“不算舒服吧，怪冷的，師姐是有什么心事嗎？切莫淋雨將身子淋壞了?！?p> 連花搖頭道：“是柳師叔叫我來淋雨的?！?p> 果然是那個神神道道的老頭子，師姐你可千萬別給他教壞了，那個人說的話平常人都是聽不懂的，余云心中對柳閑毫無敬意地想到。
連花長長嘆了口氣，想要將心中的困惑不解抒發(fā)出來，輕輕道：“小師弟你聽說過流云訣嗎？”
何止是聽說，我使得還有模有樣的，余云驕傲地在心里想，緩緩道：“我就在練這套功法，是柳師叔不久前傳授于我的?！?p> 連花道：“那很好，你應(yīng)該能聽懂我說的是什么了。既然是柳師叔教你的，他也與你提過流云三重境吧？”
余云撓撓頭道：“聽過的，盡管沒太聽懂，但也知道師叔目前大約已領(lǐng)悟了第二層境界，師姐想必也領(lǐng)悟第一層了吧?！?p> “第一層千變隨心意，第二層瀟灑自在意，第三層流云意。”連花像余云解釋道，“這個‘悟’字說得太好，境界不像武功，不講求循序漸進(jìn)，而就是在于一個‘悟’字。悟得通，一步登天，悟不通，故步終生。”
余云不解道：“悟不出來難道便只能止步不前嗎？”
“若悟不通，你就是窮盡終生的力氣，哪怕你無時無刻絞盡腦汁去往前走，也不可能再進(jìn)哪怕一步?！边B花嘆氣道，“我領(lǐng)會第一層意境已好幾年了，到了現(xiàn)在，第二層意境連一點進(jìn)展都沒有，一寸也沒能踏出。”
余云見她模樣，也知連花武功修煉到了瓶頸，而連師姐這樣的人物都說出這種話，那這天塹真可謂寸步難行。也難怪柳閑兩年前不辭而別，也要窩在一個毫無人煙的山里埋頭苦修。
他雖然不能理解這些瘋子們的內(nèi)心，卻也明白連花絕不是故作姿態(tài)，有心安慰開解，卻不知從何下手。
余云想了片刻，一手指天道：“那悟的又是什么東西，是這雨嗎？”
連花搖頭道：“不全是?！蓖嶂^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fā)，側(cè)臉看著余云道：“我問師叔，第二層意境是什么，瀟灑自在意如何練成。他只回答我說練不成，讓我來多感受些云雪風(fēng)雨，如果哪天我能看透這世間萬物，我也就明白了瀟灑自在的真諦?！?p> 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果然是悶騷的師叔才能說得出來的，余云想了想，只能搖頭道：“聽不懂。”
連花苦笑道：“我也聽不懂，但師叔既然走在了我前面，他所知道的一定比我要多得多，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想要將意境表達(dá)給我，卻不可能做到。”
余云問道：“為什么會這樣，還有什么東西是說不出來的嗎？”
連花道：“說不出來的，你懂便是懂，不懂別人也不可能教你明白，就像我也很難跟你說千變隨心意是種什么樣的事物。柳師叔能在迷霧之中唯我指出一條路來，我已經(jīng)感激不盡?！?p> 余云內(nèi)心困惑到了極點，心態(tài)卻變得坦然起來，當(dāng)你在一座能看見最高處的山前，你會升起勇氣去征服它。若一座山你窮極目光，也看不見盡頭，只會感慨差距太大，甚至懷疑山上是否真的有人存在。
他至少能聽懂一點點，是因為他已是走在山路上的人，但他也明白，連花和柳閑早已爬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余云笑道：“師姐也無須氣惱，只要按著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了。武學(xué)上的事，如果師姐都做不到，那天下也沒幾個人能做到了?！?p> 連花回望著他，報以一笑，道：“師叔這樣的天才人物，也要幾十年的修為才能悟通，像我這樣駑鈍之人，指不定要到什么時候呢?！?p> 余云哈哈一笑道：“師姐太過自謙了。”
雨越下越大，余云撐著傘遮住自己與師姐的身體，他心中明白，他只是想表達(dá)自己的善意，若師姐愿意，護體內(nèi)功一施，傾盆暴雨也不可能沾她的身。
兩人別過，連花堅持不讓，看著師姐身影消失在雨中，余云也撐著傘回師父的小樓。哪怕用了輕功跑回來，鞋子還是不免沾了些泥水，余云將鞋擦干凈，上了床靠墻坐下，聽著窗外的風(fēng)雨聲。
他心中念叨著意境的事，回想著師姐的話語，始終不得其解，漸漸地，在風(fēng)雨聲中靠墻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