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哉生長當(dāng)驛邊,官家使我牽驛船。辛苦日多樂日少,水宿沙行如海鳥。
逆風(fēng)上水萬斛重,前驛迢迢后淼淼。半夜緣堤雪和雨,受他驅(qū)遣還復(fù)去。
夜寒衣濕披短蓑,臆穿足裂忍痛何。到明辛苦無處說,齊聲騰踏牽船歌。
一間茆屋何所直,父母之鄉(xiāng)去不得。我愿此水作平田,長使水夫不怨天?!?p> 粗獷嘹亮的歌聲響徹在寬廣的江面上,江上風(fēng)勢大作,竟也壓不住船夫的歌聲。原本悲涼滄桑的詞曲似乎在與呼呼作響的風(fēng)聲一較高下,居然有了一份意想不到的豪邁奔放。
扶羅坐在船頭,看著江水滔滔,驚濤拍岸,水波連綿至天際,竟無盡頭,江上的大風(fēng)吹得她衣袂飄飄,整個人似欲乘風(fēng)而去。
“喂,那個小哥,船頭風(fēng)太大了,你回船艙坐坐吧。”船艙里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沖扶羅喊道。
扶羅聞聲回首,見那婦人一臉慈善地笑著,遂點點頭,彎腰走進(jìn)船艙,坐在一張小幾旁。
那婦人端起一旁爐火上燒著的陶罐,拿出三個粗瓷大碗,一一滿上,對扶羅和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道:“今日是臘八,我做了點臘八粥,兩位不嫌棄的話,就喝上一口暖暖肚子吧。”
臘七臘八凍死寒鴉,這話扶羅以前從母親口中聽過,也知道大周人頗為重視臘八節(jié),在這個日子里還要單獨做粥來應(yīng)景。
扶羅道了聲謝,拿起調(diào)羹在碗內(nèi)輕輕攪著,粥里泛起騰騰的熱氣,扶羅輕輕吹著。
“到底是年紀(jì)小,這般嬌氣,這也用得著吹涼?”那二十多歲的漢子嗤笑了一聲,說著端起碗來一飲而盡,右手在嘴唇邊抹了一把,把碗遞給那婦人,討好地道:“大嫂子,這粥當(dāng)真好吃得緊,可還能再給一碗?”
那婦人笑道:“難得這位兄弟這么看的起我這粥,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想喝盡管喝便是。”
那漢子眼瞧著那婦人又盛了一碗,嘴巴不停地咂著,偏頭瞅了一眼扶羅,又是一聲嗤笑。
那婦人搖搖頭,“小哥年紀(jì)小,又是烏弋人,只怕喝不慣咱們這粥,也是有的。沒事,怕熱就讓粥涼一涼再喝。”
“怕熱?”那漢子冷笑一聲,“我瞧他是怕這粥臟,自從昨日上船后,他就不愿同咱倆多說一句話,生怕咱們臟了他呢。”
昨日一早,失火的客駁船??吭谶\(yùn)河岸邊,沒多久當(dāng)?shù)氐墓俑扇藖砗瞬槭Щ鹪?,又一一清點船上人數(shù),那時扶羅才從船上人口中得知,原來是船上的廚子在給客人做夜宵時不甚引了火,難怪艙房走廊里會有如此大的濃煙。最終官府發(fā)現(xiàn)船上少了十人,只怕都是為了避火跳了江,官府當(dāng)即扣押了船老板和伙計,命人乘船在運(yùn)河上打撈救人。
對于客駁上僥幸活下來的人,官府倒是沒多做刁難,一一驗過身份文牒,循例問了幾句,便揮手放行了。
扶羅雖然沒有大周人的身份文牒,卻有烏弋的通關(guān)文牒和靈軹官府開出的官憑路引,也被順利放過,甚至官府的人以為他不會說大周話,連問話環(huán)節(jié)都省略了。
客駁船上眾人登時作鳥獸散各奔前程,扶羅跟當(dāng)?shù)厝舜蚵犃艘环植榭戳溯泩D,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繼續(xù)走水路北上。
在伊川大運(yùn)河的碼頭上,扶羅撞見了同樣要去坐船去雒邑的兩人,三人一道在幾十艘烏篷船中選了一艘看起來還干凈的,扶羅暗中試過,那婦人和漢子都不會武藝,想來不是江湖中人,至于那船上的兩個船工,更是無甚稀奇之處,也是運(yùn)河上常見的乘船拉纖之人。
可饒是如此,扶羅還是不愿與旁人多說話,一日來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沉默不言,那婦人倒也罷了,可不知為何,那漢子一直對她看不順眼,冷嘲熱諷,扶羅自然更不愿再多說什么。
那婦人忙打圓場道:“凈瞎說,我瞧這小哥的大周話說得磕磕絆絆的,他是怕我們笑話他才不肯多開口。別說這些了,再多喝些臘八粥吧,瞧今年這年過的,小年竟還是在船上過的,只怕以后想想都覺得有意思?!?p> 扶羅怕兩人起疑,忙笑著使勁點點頭,便是贊同那婦人的話。
那婦人笑道,“我就說嘛,這小哥看起來挺老實的,哪是瞧不起人的,來,這粥也不燙了,多少喝點吧,也嘗嘗我們大周人的東西好不好吃?!?p> 扶羅不好推辭,只得勉強(qiáng)拿起調(diào)羹,吃了一口,只覺得味道甚是香甜,可不想多吃,生怕那婦人再勸,忙故意操著蹩腳的大周話問道:“大嫂子,您怎么一個人趕路?”
“嗨,別提了,”那婦人一提這個就顯得一肚子委屈,“三個月前我弟媳來信,說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又要跟別人去屈蘭做買賣,要我無論如何去勸勸,我這一去就是兩個月,好說歹說才算勸住了?!?p> 扶羅還沒作聲,那漢子倒是笑了,“大嫂子,你這弟弟倒是有趣的緊,不聽媳婦的話,只聽你這個當(dāng)姐姐的。”
那婦人嘆了口氣,“父母走的時候,弟弟才五歲,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在他眼里,我不止是個姐姐,跟娘也差不了多少,他也是個不聽勸的,就是我的話他多少還能聽幾分?!?p> 扶羅插嘴道:“大嫂子,你弟弟學(xué)著做生意有什么不好?我在烏弋時見跟大周做買賣的商人都能掙不少錢呢?!?p> “如果能掙錢,誰不愿意他去呢?可他壓根就不是做買賣的料??!”那婦人長長嘆了口氣,“上次他跟著別人去做買賣,弟媳倒是沒攔著,可他竟然把本錢賠光不說,還欠了不少錢,回來后只好把父母留下的田地賣了幾畝才補(bǔ)上了虧空。這次弟媳是死活不讓他去了,我也同意,他二人守著父母留下的十幾畝薄田,收收租金,雖不會大富大貴,可也能衣食無憂,也別去再想些別的門道了?!?p> 三人正聊著,那漢子無意中向外瞟了一眼,忽然奇怪地問道:“哎,船家,你們怎得改換了水道?”